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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第十五章 金弓

  「大喜!西角門守將已擒獲連氏逆党,成功救下皇后娘娘,萬歲英明天縱,料事如神!」

  宣佑帝慕容澈緩緩點了點頭,連家這道暗卡他知悉已久,一直沒敢打草驚蛇,也是大齊歷代先皇在天有靈,如今才得以出奇制勝。此刻他猶有後怕,自己實在小瞧了那些女流之輩,險些一著不慎滿盤皆輸……儘管連長安終究沒能逃掉,無論如何他是犯了大錯。商軼死了,都是他的錯。

  他立於紫極門箭樓前遙望,遠方天邊大把金線正一根根刺破青灰雲層。天即破曉,卻越發寒透甲胄,整個帝京漂浮於濃重霧氣裡,猶如茫茫海水上漂蕩的船。

  白蓮就是白蓮,是上百年南晉與匈奴共同的夢魘,果然名不虛傳!沈奉雖然忠勇無畏,可惜並非帥才,宣佑帝本也沒指望單憑他便能剿滅白蓮花。只是依然想不到,三千禁衛明明先發制人,竟連營房四門也堵不住,竟讓無數白盔白甲突出重圍,徑直殺至宮城前——而自己苦心安排的京畿援軍,以及那圍定後動、待兩相會合後以多擊少的妙計,通通化作空談。

  縱使沒有連鉉,沒有連懷箴,血紅底色一朵白花的旗幟依舊迎著寒風獵獵招展。晨霧中,人馬一片朦朧,唯見那血旗恣意進退、奔突來往,竟無人能挫其鋒芒。

  「那是誰?」他沉聲問。

  身後有人支吾半晌,答道:「是血蓮旗啊,該是蓮花軍……不,不,是叛軍的首腦人物吧……只不知是哪一個……」

  「首腦?連鉉和連懷箴都在朕手裡,還有什麼首腦?」慕容澈不由得斥道,再一次不可抑制地想起死去的商軼。商軼不僅是他的御醫,更是他視如父兄的腹心——是他無數次借著身份之便出入宮禁、傳遞機密;是他暗地裡謹慎籌謀,替自己編織一張隸屬於御座的消息之網;甚至在連鉉險些將連懷箴硬塞給他的時候,亦是商軼出言勸諫,告誡自己切勿動怒,切勿反目,不妨加以利用,不如避重就輕、釜底抽薪……他雖懸壺濟世,卻是真正棟樑。

  若商供奉還在,他豈會問一句話,只換來呆若木雞無言以對?是他的不慎他的思慮不周,到頭來自折一臂,痛徹心扉……不要想了!慕容澈長舒一口氣,戰陣之前切忌感情用事,這無可彌補的失去他此刻還不能去想。

  「啟稟萬歲,叛軍自連氏父女以降,似還有三名校尉官。其中,彭泰禮……老奴記得是去年戰死在南邊了;葉洲則上個月犯了事,被貶去了雁門關……這一番掌旗的大約是何隱,三校尉裡數他名聲不著……」

  宣佑帝抬眼瞟向腰彎得幾乎折斷的內監總管,微微一笑。不愧是老狐狸,眼色生的當真好。

  說話工夫,晨霧漸薄,扶著宮城嶙峋的雉堞張望,果然那血蓮旗下四名手持大盾的騎兵拱護著一人一馬:素白甲胄,燦金兜鍪,猩紅柄極長的戰刀。那人使的都是修羅場上殺敵的功夫,並沒有太多花樣,朝陽下但見秋光熠熠、掃風卷雪,無人能在他刀下走過三招。

  當真是英雄豪傑!連氏的確臥虎藏龍。慕容澈意氣陡升,忽然高聲吩咐左右,「去請太祖皇帝的金恨弓來!」

  眾人相顧失色,那是大齊鎮國之寶,當世一等一的神兵,相傳乃天人所制,端的是鬼斧神工。武皇帝當年舉家遭戮,孑然一身,便以此弓立誓,興兵血恨,而後二十年開疆拓土、縱橫天下,方有今日三千里大好河山。自太祖薨逝,大齊定都玉京之後,歷代以來都供金恨弓於奉先殿正中祖宗牌位之下,只每年元日祭祀之時,才請出由天子親持,向皇陵的方向三鳴弦,以示先輩功業,永志不忘——取之殺敵?兩百年間,從未一見!

  那又如何?慕容澈冷笑。英雄如太祖,兩百年未見!烽煙如當年,兩百年未見!被敵人攻至這紫極門下,更是大齊開國兩百年來前所未有的恥辱!

  兩百年時光荏苒,兩百年酒色財氣,兩百年御座上一代接一代的傀儡之軀,早就渾濁了英雄血脈,催頹了豪傑心胸。這天下第一的名弓,早就寂寞得太久太久了!

  大齊以弓馬立國,當初修建太極宮之時,便著意兼顧軍事用途。因此城牆築得既高且厚,箭孔密佈,比玉京外郭有過之而無不及。加之今夏豪雨綿綿,禦溝綠水暴漲,較往年更寬了一倍有餘,紫極門的吊橋一升上去,整個皇宮便徹底被深池環繞,固若金湯。

  白蓮軍自城東營地突圍而出,三千人且戰且走,再怎麼指揮若定秩序井然,畢竟倉促間只隨身帶了兵刃馬匹,萬萬不可能攜有笨重的攻城器械。面對頭上高聳宮牆,面對腳下怒濤如狂,面對宗主與少主通通生死不明的絕境,當真是以人命去填,人手去攀,什麼都不顧了。一次次被傾瀉而下的矢石擊落,一次次前仆後繼,抵死攻堅。

  卯時正,天空雲翳終於散盡,一時間霞光大放,滿地腥氣蒸騰而上,映襯著方圓一裡許之內萬餘人的浴血拼殺。這已不是普通的戰鬥,奇跡般士氣不墮、越挫越勇的白蓮軍分明一副玉石俱焚的架勢,個個狀若瘋魔。眼看著對手大批援兵集結趕至,己方越加寡不敵眾形勢危急,反而爆發出不可思議的駭人實力!

  明明身中數處、十數處致命傷,從頭到腳渾似個血葫蘆,若是常人早就死了,他們卻依然可以舉刀殺敵,刀刀見血,半步不退!

  就憑著這股鬼神般的煞氣,從夜半至拂曉,再到旭日初升,整整兩個時辰間白蓮軍傷亡無數,血流漂杵,攻勢卻絲毫不減。反是人數大大占優的禁軍及京畿大營兵士,越打越是心驚膽戰、手足酸軟,漸漸落了下風。

  紙面上的確是八千對三千,但這八千人要面對的,卻是三千隻發了狂的狼。縱使有堅壁深池庇佑,縱使明知對方只是垂死頑抗,但如此境地,「勝負」二字,忽然誰也不敢篤定了。

  宣佑二年,九月十八,史稱「紫極門之亂」,這是大齊開國以來鮮有的慘劇。名字叫做「亂世」的巨大的鳥從天空飛過,將整個世界籠罩在它翅膀的陰影下面。

  紫極門宮牆之上,內監戰戰兢兢地捧著金匱,高高舉過頭頂。宣佑帝慕容澈撕去匱上皇封,耳畔恍惚間有弦聲破空之音,嫋嫋不絕。那是匣內沉睡百年的神弓歡快地鳴吼,亦是太祖皇帝英靈在不遠處發出的欣慰的豪笑聲。

  他持定弦月弧,緊上麒麟筋,催動內息,對著城上城下無數雙耳朵厲聲呼喊。

  時間仿佛在那一瞬間靜止,然後弓如霹靂,矢似流星。

  隨著死傷加劇,血蓮旗下的何隱已急命外圍收緊戰陣,死鬥到底。其餘人則通力齊攻,即使用刀去砍,也誓要將宮牆砍出一個缺口……才向前推進了百余步,忽聽得城頭一聲怒吼,他急勒馬仰面上望,但見朝陽熾烈,立在高處的那個人影籠在一團金黃光暈裡,仿佛正在燃燒。

  「朕在此!逆賊看箭!」

  從慕容澈站立之處至何隱所在陣中,少說也有四五十丈的距離。所謂強弩之末,力不能入魯縞,何況這距離遠遠超出了普通箭矢的射程。何隱原沒料到這一箭是射向自己的,待發覺不妙已然來不及閃避。幸有身邊訓練有素的副衛將大盾高高擎起,擋在主將身前——只聽噗的一聲悶響,那衛士連人帶盾仰倒,跌下馬去,再無聲息。

  一杆四尺長的金翎箭,射穿盾牌後竟餘力未竭,徑直透入人體,從後心穿出,偌大的血窟窿。

  饒是久經戰陣,饒是處變不驚,饒是殺到眼前一片揮之不去的紅霧,在場人依然面色慘青目如銅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說時遲那時快,第二箭又至,這一次沒人再敢掉以輕心。迎著電光來處,剩餘三面大盾層層相疊,將何隱徹底護在當中——又是噗的一聲,金翎箭直透兩層盾面,擦過第三名副衛的手臂飛落於地,箭尖上還鉤著縷縷血絲。

  三人放下大盾,驚魂未定,不約而同地高呼一聲「好」——兩軍對壘,男兒搏命,無論立場如何,好就是好,豪傑就是豪傑!

  四十七丈外的高處,慕容澈同樣發自肺腑地大聲讚歎,正因為你死我活,才真正無需矯飾不用虛偽。他輕舒猿臂,搭上第三根金翎箭,挽雕弓如滿月。

  弦鳴,箭發。三盾壘成,嚴陣以待。

  可是這一箭卻並非射向何隱——此三人齊護一點,別處自然破綻百出。就在何隱身側四五步開外,騎白馬的護旗官應聲栽倒,那代表著戰無不勝的血蓮旗,那兩百年屹立不倒的血蓮旗,便在這上萬人的注視中頹然落了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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