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江山蓮 | 上頁 下頁 |
一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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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宵苦短。 不知從何處吹來的風,成雙成對理應徹夜燃燒的龍鳳喜燭熄滅了一支。陰影瞬間撲上來,吞噬掉燭光消失後留下的大片空隙。天將破曉,卻正好暗到了十分,也冷到了極處,整個鳳臨殿一片恬靜幽暗,仿佛鴻蒙之初荒蕪的世界。在那密密繡著灑金牡丹的紅綃帳底,連長安正香夢沉酣。 依然還是那個夢,又來了。暗紫的天空,褐紅的大地,直劈而下的鋒利陽光。她穿一件單薄羅袍,漫無目的向前走,目光所及之處,無數雪白蓮花像藤蔓植物一般瘋狂盤繞,瘋狂生長,瘋狂開出妖冶的花兒。她不知道自己將去向何處,也不知道要尋找什麼,也許是個人,也許是件物品,只要找到了,就再也不會恐懼再也不會孤獨,再也不會夜半醒來,一個人莫名其妙地哭。 身後有人在呼喚,連長安茫然回頭。但見一片雪白之中,慕容澈悠然佇立,正對她溫柔微笑。她猛地快活起來,原來自己一直在找的東西,就在眼前,觸手可及。她邁開步子奔向他,可兩旁錯雜的花梗卻驟然躥起,牢牢地纏住她的腳,阻攔在她與他之間。越是努力掙脫,那些強韌的莖葉纏得越緊,仿佛致命毒蛇,順著她的身體不住地向上爬。 蓮花的香味幾欲窒息,連長安拼命掙扎,五臟六腑火一樣燒。就在她覺得快要死掉的時候,毫無徵兆地,一地白蓮同時凋萎,漫天枝葉寸斷成灰,傷口中汩汩湧出殷紅血液!瞬間,她已滿身滿手都是血,就像是那一晚,她親手殺了人的那一晚……無可逃避,觸目驚心的紅。 一片血泊之中,近在咫尺的慕容澈像是尊泥塑土偶,溫柔的笑容塊塊剝落,面具下是陌生而不懷好意的眼睛,如吃人的凶獸,發出惡狠狠碧晶晶的光芒。她再也無法忍耐,尖聲叫起來,尖叫著「不要」——不要離開,不要失去,不要拋下她一個人在這可怕的只有絕望的夢裡! 「……娘娘……娘娘,您怎麼了?」聽到連長安的驚叫聲,小葉慌忙與其他值夜的宮女一起從外間沖了進來。萬歲不久之前匆忙離去,走時還吩咐她們好生看顧皇后,怎知道睡得好好的,會突然哭喊不休? 鳳臨殿因是喜房,除了一張龍鳳合歡榻之外並無其他家什,四下暗影叢生,越發顯得空蕩陰冷。幾個人剛轉過屏風,便嗅到一陣奇特香氣。不是桂花,也不是茉莉,只仿佛濃重的露水,抑或雨後松林的沁人心脾的氣息。宮女們雖然覺得詫異,卻也無暇理會,手忙腳亂地取來燈燭,小心翼翼地掀開低垂的銷金帳。大團濃香驟然撲鼻而來——小葉腦中靈光一現,她想起來了,這是黎明前池塘裡蓮花開放時的味道。 光線昏黃、錯雜交疊的龍鳳錦被之中,連長安亂髮披散,額間涔涔都是汗水,顯然是魘住了。小葉回頭吩咐:「快去取巾幘來,還有安神湯。」兩個宮女答應著忙忙去了。她則俯下身,用儘量平緩的語氣呼喚:「娘娘,快醒醒。您做噩夢了。」 連長安沒有聽見她的聲音,越發雙眉緊鎖、神情焦急,顯然極是痛苦。小葉不敢耽擱,咬牙伸出手輕推她的胳膊,口中喚個不停。 忽然,只覺眼前一花,小葉的身體猛地僵住。因皇后娘娘只穿著中衣,又不住地掙扎,領口早就開了半扇。方才在身後紗燈的輝映下,她似乎看見連長安的皮膚上隱約繪著什麼彩色花紋。許是……胎記?不對,大小姐明明連個白蓮印都沒有的啊…… 她正發愣,正打算細細瞧個清楚,冷不防一旁掌燈的宮女叫道:「好了,娘娘醒了!」 連長安果然在燈影中緩緩睜開眼,卻雙目茫然,過了許久才漸漸恢復半分神采。她將目光一點兒一點兒移到小葉臉上,徐徐歎了一口氣,啞聲問:「怎麼了?」 小葉還未從方才一瞥之下的驚疑中恢復,正要答,掌燈宮女已搶先道:「娘娘恕罪,見娘娘您睡得不安穩,奴婢們便大膽叫醒您了……」 連長安怔怔地聽她說,腦中混亂一團。就像之前做過的那些夢一樣,總是迅速將她淹沒又迅速退去,醒來後只隱約記得那份痛苦,那份傷心欲絕的情愫——總是這樣,她只要一睜眼便立刻忘記夢中發生了什麼,一切都像是洗褪了色的布,只留下隱約影子,讓人徒然搜腸刮肚。 半晌,她輕聲問道:「什麼時辰了?陛下呢?」 那掌燈宮女斂容答道:「還不足四更呢,娘娘您再睡會兒吧,按規矩新嫁娘頭一夜一定要天明後再下地的。咱們萬歲最是勤政,今日事多,更早了些,三更天就起來了,這會兒該在禦書房呢。萬歲離開時特意囑咐了,請娘娘好睡來著。」 話音如水,潺潺流過,連長安心中忽然一陣溫暖,溫暖得幾乎令她落下淚來。她不願在外人面前失態,急忙側過臉去,揮手道:「都出去吧。」她順勢扯過被衾,遮住肩膀。 宮女們連忙答應,輕手輕腳地放下床帳,無聲無息地退下了。 小葉隨在她們中間,下意識地向外走著,腦中卻空白一片。她不知道她們是否看見了,應當是沒有吧——畢竟在娘娘面前,做奴婢的不經允許只能低垂眼簾,決不可隨意抬頭的……可是她分明看見了,看見連長安伸出的那只手。雖然紗燈的光轉瞬便移了出去,可她已瞧得清楚分明——那不是陰影,更不是錯覺,那的的確確是蓮花的影子,在細嫩的肌膚下面隱隱浮現。 那不是白蓮印,她在白蓮軍中整整十二年,從沒有見過那樣的蓮印!不是一朵而是許多許多朵,仿佛白瓷瓶上精心繪製的纏枝蓮紋……也許,只是也許,此時此刻,甚至,之前的許多許多年,許多許多個夢魂嫋嫋、暗影重重的夜晚,在昏暗帳底獨臥的連長安、哭泣的連長安、悔恨的連長安、輾轉反側的連長安,身上一直有無數蓮花瞬間開放又瞬間凋零……憑空而來,倏忽而去,無聲無息,無蹤無跡……從來沒有人知道,連她自己都不知道…… 白蓮花,紅蓮花,今夜花開到誰家? 第十章 銀針 吉祥「卍」字金步搖失手落了地,連家四個陪侍丫頭中最沉默寡言的冬梅連忙跪下去揀,幸好只摔歪了半翅,萬幸。 神遊許久的小葉這才猛地驚醒,慌忙跪倒求恕。連長安卻溫言安慰道:「累了快去歇著,熬了一天一宿了吧?臉都煞白煞白的。」 小葉跪在那裡,連說不用,身子瑟瑟發抖,拼命搖頭。 連長安暗自皺眉,這些丫頭可都是從白蓮軍裡精挑細選出來的,見識手段個個不凡,小葉尤其穩重可靠,一直好好的,這是怎麼了? 不過這疑問只在心頭一轉,倏忽便消散了。她實在是忙,所謂「大婚」,可不光是嫁進來便成了,謁廟、祭神、受賀、宴請……只禮部呈上來的章程,就足夠讓人眼花繚亂。更何況,她已徹底沉浸在莫大的喜悅裡,就像是個五六歲的小女孩,懷中揣塊糖餅,滿腹心思都被占了去,再也顧不得路上的荊棘。 宮內的太監總管佝僂著背自殿外進來,他是依規矩親自來拜見伺候的,扯著怪聲怪氣的嗓子稟道:「娘娘,快申時了,還有半個時辰就要開席,請您預備起駕吧。」 連長安微微頷首,頓一頓又問:「陛下呢?」 那內監恭敬答道:「陛下應該還在太極宮,那邊離沉香殿倒近些。」 連長安沉吟道:「那正好,我也先去太極宮,等會合了陛下再一道過去好了。」 內監張口結舌,瞪大眼睛抬起頭,忽然觸及連長安的目光,才想起自己大不敬,連忙又深深伏低身子,口中支吾道:「這……娘娘,依舊例……舊例……」 長安「哦」了一聲,不再多說。這皇宮的規矩多如牛毛,她只當自己是新嫁娘,又是特意招待父親、妹妹的家宴,那麼和夫婿一同出現不是更合適嗎?原來還有舊例在前頭,原來又是自己孟浪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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