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江山蓮 | 上頁 下頁
一一


  當她向陛下顫巍巍地伸出手去,宣佑帝在眾人的驚呼聲中,一把將她扯出鳳輦。珠釧搖擺,環佩叮噹,頭上墜著金玉流蘇的錦繡蓋巾隨風飄蕩。

  「朕來接你了。」他說。

  連長安只覺得頭暈目眩,心跳那樣快,一時之間幾乎熱淚盈眶。宣佑帝哈哈大笑,「你是將門虎女,怎能跟弱不禁風的小丫頭一樣?所以朕騎馬來迎你,你還滿意嗎?」

  這一次,不待連長安答話,他已俯下身去,雙臂用力將她抱上馬背。送嫁的禮官們嚇得肝膽俱裂,紛紛擁上前阻住萬歲去路。

  「陛下,這……這於禮不合啊!」典儀官死死拽住馬韁,叫道。

  宣佑帝一揚馬鞭,格開他的手,昂然道:「朕並非太平天子,定要在馬背上逐鹿中原。朕的皇后,騎馬入宮有何不可?頭頂浩瀚明月尚陰晴圓缺、時時更新,活人又何必拘泥於那些死物?」

  禮官圓睜雙眼,直被這番胡攪蠻纏噎得說不出話來,好半天才辯道:「可是……可是按規矩,只有乘鳳輦過了紫極門,皇后才能成為皇后,否則這……這……」

  宣佑帝不再和他囉唆,只垂首望向倚在他懷中的連長安,柔聲問道:「你說呢?你是想乘鳳輦還是想陪朕騎馬?」

  連長安此刻依然眼不見物,身上臃腫,頭頂飾物又極重,一不小心摔下來,怕就要跌斷頸子。可她卻半點兒也沒在意這些危險,她只覺得一顆心暖洋洋、輕飄飄的,仿佛飛在半空中——她可在他懷裡呢,鳳輦又有什麼了不起?

  於是她努力控制嗓音裡的顫抖,飛快地答道:「陛下是志在天下的男兒,臣妾也不是因循守舊的女子!」

  宣佑帝眼中似有什麼東西一閃而逝,越發笑得開心快意,「怎麼樣?朕的皇后,最是懂得朕的心!」

  他回過頭,對身後目瞪口呆的連懷箴道:「有勞禦妹送嫁至此,請回吧。明日朕攜皇后祭祖告廟之後,將於沉香殿上擺個家宴,有請保國公及禦妹,不知可肯賞光?」

  連懷箴微一猶豫,隨即跪倒再次謝恩,口稱:「連家上下非赴湯蹈火,無以為報!」

  宣佑帝笑道:「好、好,懂事,朕就等著你們的赴湯蹈火……那朕可要將你姐姐帶走了,你還想與身後的一干家奴,隨朕去太極宮喝酒嗎?」

  連懷箴連忙叩首道:「末將不敢,恭送陛下……恭送皇后娘娘!」

  宣佑帝摟定連長安,於馬上大笑轉身。送嫁的官員、誥命、女官、內侍無奈分列兩旁,讓出道來,再一層層跪拜下去。馬邁步疾走,樂工奏響丹陛大樂《慶平之章》。奔出數十丈,身後那三百男兒忽又高唱起來。這一次,調子分明蒼涼雄勁,百轉千回,一聲聲仿佛無形的箭,直刺進人心裡去。

  「……白蓮花,紅蓮花,興一國,得天下……豪傑英烈多如麻,功名成敗轉如沙……今夜花開到誰家?」

  「知不知道他們在唱什麼?」馬蹄聲中,宣佑帝慕容澈忽然問連長安。不知是否因為分心馭馬的緣故,方才的笑意、豪情、揮灑自如全都蕩然無存了。

  連長安心中莫名一凜,遲疑著搖了搖頭。

  宣佑帝又笑起來,這笑容卻與之前的大不相同,好似蒙著厚重的紗,背後滿是隱隱綽綽的灰色的影子。

  「那歌裡是在唱,誰得了你們蓮花血的助力,便能定國興邦、奪取天下。相反,誰若是離了蓮花血,無論你是怎樣的英雄豪傑,都只有身敗名裂,現在懂了吧?」

  「娘娘,奴婢說句逾越的話,您今日……今日實在不該選擇騎馬入宮門的。」好不容易無數折騰到了頭,添妝壓福的國公夫人、郡君夫人們全都退下了,而宣佑帝還沒有來。連長安已換好了裝束和發飾,依然頂著蓋巾在喜床上枯坐。一旁伺候的小葉忽然開了口。

  她平日話很少,但此時不知為什麼,不待連長安反應已急急說下去:「不知您明白不明白,那紫極門是皇宮正門,歷來只有皇帝即位、皇后入內以及御駕親征得勝還朝時才會開啟,您不乘鳳輦進入,便是不合祖宗規矩。若……若說個不好聽的,假使有一天陛下要廢您,只為一個不是從紫極門抬進來的就足夠了!」

  連長安愣住,她的確沒有想到這一點。

  小葉見她面色煞白,也後悔自己說重了,連忙補救道:「奴婢也不篤定,您也……您也不必太放在心上。陛下對連家那樣恭敬,對您又那樣愛重,奴婢或許只是……只是胡思亂想罷了。何況……」她的聲音忽而壓低,「何況要打仗了,陛下他討好連家還來不及呢!」

  連長安卻沒認真聽她勸,兀自皺眉苦思,只覺得胸裡有什麼怪物蠢蠢欲動。忽然,心口似被一根尖刺猛紮了一下,她脫口道:「乘不乘鳳輦都只是小事吧?陛下他是不想……不想給懷箴帶白蓮軍進宮門的理由,對嗎?」

  小葉的眼中滿是贊許,緩緩頷首,「娘娘敏銳。」

  連長安不由得訕笑一聲。敏銳?一邊是父親,一邊是丈夫;一邊是權臣,一邊是天子。恐怕她無論多麼敏銳,最終總是要做個選擇的,幸好這選擇並不難。

  登輦之前,連鉉那句意味深長的囑咐猶在耳邊,「不要忘了,你姓連。」

  可是父親,忘記的人是你。我並不姓連,我只是個沒有白蓮印的身世不明的野種。除了……他,我早就一無所有,從來都一無所有。

  上天對我所有的恩賜,只是讓我遇見了陛下,讓他的眼睛落在我身上。

  足夠,已然足夠。

  月色醺然,在宗室子弟的簇擁之下,宣佑帝終於換了喜服,逶迤來到兩儀宮。一路抄手遊廊九轉千回,兩側懸掛的朱紅宮燈映出如血的光。張張喜笑顏開的臉上,忽亮忽暗斑駁的影子飛掠而過,路的盡頭是洞房花燭,無限旖旎風光。

  萬歲駕臨,宮門殿外久候的女官們一擁而上,滿口吉祥話。宣佑帝卻無心理會她們,徑直入內,徑直來到龍鳳喜床前,一伸手,揭去了連長安頭上的喜帕。一眾命婦、女侍哎呀呀地叫:「我的萬歲爺,這可不合規矩。」慕容澈自顧自俯下身,在長安滿是紅暈的臉上吻下一記,口中道:「皇后這樣好看,朕等不及。」

  滿宮都是哧哧笑聲,不知是誰放肆,直說:「陛下吃醉了。」宣佑帝一挑眉,「怎麼?一生一次的大日子,娶到這樣的美嬌娘,醉又何妨?」

  眾人見他不惱,越發沒了規矩禮法,頓時哄笑起來。

  連長安卻笑不出。她的半邊肩膀被宣佑帝死死鉗住,疼得險些掉下眼淚。他縱然說醉,縱然說喜歡,可她卻分明覺得,他渾身上下滿是憤怒,僅有憤怒——她鼓足勇氣凝望他的眼,他卻忽然別過臉,不肯與她四目相對。

  「怎麼?你們還要留到幾時?」他微微眯起眼,悠然問。

  女官們頓時面色緋紅,幾個膽大的命婦更是捂著帕子笑彎了腰。

  人群終於喧喧鬧鬧地退去,零落滿地笑聲。他終於鬆開手,血迅速湧上肩膀,一片酸脹,連長安不禁微微皺眉。他也皺眉,皺著眉看她,然後忽然伸出手,去解她胸前那一排珍珠紐結。

  「等……等等!」連長安只覺得腦中轟然巨響,手忙腳亂地去捉他的手。她知道他在做什麼,但……不該是這樣!她還有許多話沒跟他說,許多許多無法寫在紙上告訴他的心思,她已等了那麼久,忍了那麼久,可為什麼……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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