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江山蓮 | 上頁 下頁


  「葉……校尉?」連懷箴朱唇輕啟,悠悠開了口。

  葉洲如夢方醒,連忙下拜,頭垂得低低的。卻又冷不防夜風淩亂,吹得素白鮫綃恣意飛揚,裙底一雙金絲繡履驚鴻一瞥,履中踩著的玉白雙足竟像是……竟像是赤裸著的!葉洲只覺氣血上湧胸口狂跳,幾難自抑,好半天才吐出「副統領」三個字,卻再也接不下去。

  連懷箴冷哼一聲,全無徵兆地伸出手去,一把揪住葉洲的衣襟,將他從地上猛地拽了起來。葉校尉未及反應,淩厲掌風已近至耳邊,他下意識地出手去擋,卻不防連懷箴在間不容髮之際突然變招,擊向他左頰的玉手倏忽出現在他的右側,那一掌終究是結結實實地落在他的臉上,將他打得身子一晃。

  連懷箴想是恨極了,下手很重。雖未用上內力,也令他耳中嗡的一響。刹那間,葉洲腦海裡轉過千萬個念頭,越想越是背脊冰冷,汗重衣衫。

  盛蓮將軍渾身顫抖,牙齒咬得咯咯作響,「葉洲,我連氏何曾虧待你家?為什麼……為什麼?」

  葉洲見此光景,心中雪亮,明白弟弟真的做出了什麼不可饒恕之事。此刻萬念俱灰,唯有不住地叩首,悔恨萬分。

  「……你可知我姐姐是誰?她是聖天子聘定的皇后,是我大齊之母,天下之尊!你弟弟生了天大狗膽,竟敢……竟敢……竟敢玷辱於她,做下這抄家滅族的孽事!你便是千刀萬剮,又有何用?你們葉家便是滿門屠戮一百次,又有何用?」

  縱然葉洲早已有準備,可畢竟沒料到竟是這樣的噩耗。瞬時如遭電擊,他木然地跪在地上,連臉頰上的劇痛都無知無覺了。

  第五章 姐妹

  一路上,葉洲恍恍惚惚,始終沒有從震驚以及震驚之後的虛空裡醒過來。靴子一腳一腳向下踩去,腳下的地面便隨之一塊一塊化作流沙。那不久前還意氣風發、前程似錦的自己,便在這一步一步之間,被重重夜霧鎖緊,一寸一寸蠶食了去。

  若連懷箴所說的一切並非虛妄,若葉曦真的鬼迷心竅癲狂至此,那麼他……不,應當說整個葉家,除了以死謝罪以死雪恥之外,還會有什麼別的結局?

  他並不畏死,生於鐵和血之中的葉家男兒從不畏死!他也曾想像過遙遠的終點,想像自己戎馬一生,最終倒在疆場之上。朔風裡戰鼓作響,馬蹄下黃沙白骨,敵人山呼海嘯般湧來,而自己手挽殘刀死戰到底,那樣一種血染征袍窮途末路的死亡。

  那是他的夢,是他甘之如飴的多年後某一天的盡頭——但絕不是現在!絕不該在這樣……不甘而恥辱的時候。

  他滿腹憤懣,緊隨著連懷箴來到連長安暫居的偏院,緊隨著她開了門進去。他心中尚存萬一,也許不過是誤會,也許……也許還可以挽回。對於連家傳說中的大小姐,葉洲往日也偶有耳聞:這一位雖齒序較高,可惜是個病弱身子,自幼養在深閨,萬萬無法與俊絕超逸的妹妹相比。

  人正在回憶那些流言飛語,冷不防內間簾子輕晃,大團昏黃燭暈憑空出現,照亮四周錯雜黑影。一個娉婷身子默然肅立,面容因背著光,倒瞧不大清楚,只是脊背挺直,脖頸高高昂起。

  刹那間,葉洲便明白傳言全都錯了,畢竟是姐妹至親,血是騙不了人的,僅憑這身姿,已十足像方才荷塘邊風華絕世的盛蓮將軍。

  先他半步的連懷箴忽然頓了頓,袍袖隱隱顫抖,好一會兒才恢復如常。身後的何流蘇連忙帶著三兩個小丫鬟搶先在四處點燈燃燭,很快,繡房中次第亮起來。連長安的臉漸漸自暗處浮現,姐妹二人瞧著相仿,卻又全然不同。連懷箴豔光四射鋒芒畢露,如一柄出鞘名劍,而連長安無疑鈍厚許多模糊許多,不過是塊半成型的坯。

  ——她是真的想讓我死。

  在四目相望的瞬間,連長安已然明白。連懷箴似乎很是驚訝,或者不如說,成功地裝作很是驚訝。她面對連長安滿腔的憤怒和質問,沒有避,沒有讓,只是從眼底透出幽幽的笑意。連長安在那笑裡,分明看到了自己衣不蔽體的倒影,也看到了絲絲殺氣,尖銳而清晰。

  這笑容已足夠回答一切……原來如此。

  聘定的皇后若是不明不白出了意外,連家自然難逃干係,陛下……那登基兩年漸漸顯出不凡的陛下又豈能善罷甘休?說不定真的雷霆震怒,當真降下大罪,將連家幾輩人的忠心赤膽通通棄之不顧——這一層連懷箴自然想得到,她沒有那麼笨。

  可假若……並非發生意外,而是那欽點的人選自己貞潔有玷證據確鑿,若真出了這聞所未聞又無可挽回的醜事,宮裡第一個不會讓它傳開去成為天下笑柄。到頭來恐怕只有假戲真做,李代桃僵,大婚那一天禦輦照舊來迎,玉潔冰清的連家女兒照舊飛上枝頭變鳳凰——只要所有人保持默契,權當這個插曲不曾發生便萬事大吉。本就默默無聞的連家庶出長女,突發急病默默無聞地死去,又有誰會關心呢?

  不愧是殺伐決斷的盛蓮將軍,一夕之間想出如許妙計,好淩厲的手段!好狠辣的心!

  「……姐姐,」連懷箴歎息,就連那歎息也似帶著刃的,光閃閃,「你怎能做出這樣的事來?」

  連長安一動不動,始終立在內室門外,用身子擋住半邊門簾。聽了這話,她冷冷地回應道:「我沒什麼和你說的,去叫連……去找父親大人來。」她不願在外人面前爭吵,目光在葉洲身上掃過,終究改了口。

  「父親大人?」連懷箴微愕,隨即咯咯地笑了,「好姐姐,你以為做下這等醜事,父親大人還會幫你遮掩不成?我怕等他來了,你連自求一死都難了。」

  連長安心中雪亮,早就明白多言無用,索性既不辯駁也不告饒。她只是將頭緩緩轉開,望定燭光照不到的漆黑角落,心中不知在盤算著什麼。

  屋內一潭死水,混沌膠著,連懷箴成竹在胸,自然不著急,自笑了一陣便停了,索性喚何流蘇送茶來,轉身坐在丫頭們揩乾淨的椅子上等著看好戲。葉洲心中卻宛若火燒。燈一亮,他便已瞧清楚了,地上淩亂地丟著幾件男人的衣物。其中有一條天青底子掐石綠鑲邊汗巾,那款式分明是娘的手工,與自己此刻系在袍子底下的一模一樣。

  他的僥倖之心終於煙消雲散,唯有哀其不幸,怒其不爭。葉曦……葉曦……你為何還不現身?你既然有膽子闖下這彌天大禍,難道竟沒膽子擔當不成?若我們兄弟兩個幹脆利落地死在這裡,說不定爹娘姐妹還能逃過一劫,你……你究竟還是不是葉家子孫?

  他簡直想沖上前去,徑直將葉曦從內間拽出來問個清楚,可連長安面容如水擋在關口,全無退開的意思——她的確沒有連懷箴疾風驟雨般的威勢,卻也莫名有股凝重壓力,讓人輕慢不得。

  屋外忽然喧鬧,連懷箴留在外頭守著的人急急跑進來,還未及說什麼,連鉉已大步流星趕到,一把將她揮開,也不管屋內若干下人眼睜睜地看著,徑直向兩個女兒咆哮道:「你們這般胡鬧,真的嫌連家敗得不夠快嗎!」

  這一夜,連鉉本就睡得不踏實,事實上,自從新君即位以來,他已很久很久沒能安安穩穩地睡到天亮了。這宣佑帝當皇子時本是個最不起眼的,幾個哥哥鬥得死去活來,只有他不顯山、不露水,在旁邊安安穩穩地看戲。可誰料,一穿上五爪龍袍,一坐上那個位置,他竟像是徹底換了個人似的。雖待連鉉一樣客氣尊重,人前從沒駁過隻言片語,即使有什麼意見,也總用求教的口吻與他在私底下商議。但不知為什麼,宦海浮沉了三十年的連鉉總覺得有哪裡不對勁,特別是這次的立後風波,讓他分明嗅到了一絲不祥的氣息。

  提到立後,他便頭疼。全力替連懷箴爭取這個鳳位,本是父女二人反復商議妥當的錦囊妙計。連懷箴雖天資超絕,可惜卻是個女兒身,縱使天下人都尊稱一聲「盛蓮將軍」,畢竟封不得侯拜不得將上不得朝堂。莫說外頭,就是連姓一族內部,也不知有多少人在窺伺這下一任宗主的身份,窺伺那只傳給宗主的三千白蓮鐵軍。可一旦借得皇家威儀在身,那便大不同,雖然連懷箴的孩子不會姓連,但畢竟手握權柄,自然足夠彈壓一眾鬼蜮蠹蟲,確保家業安穩興隆。可誰知……偏偏是半點兒天賦都沒有的連長安?他本打算送嫁連懷箴後,儘快給連長安招婿入贅,若運氣好生下一個不錯的男孩,正好承嗣,那便真的是十全十美。

  可現在一切都亂了套,莫名其妙的聖旨,半點兒都不像連家人的大女兒,個個給他添亂!一子落錯,滿盤穩贏的棋局忽然險象環生,足夠他輾轉反復徹夜難眠。這還不夠,一向十全十美從未讓他失望過的連懷箴竟也跟著湊熱鬧,竟派人三更半夜將他從床上叫起來,說是未來皇后娘娘的閨房裡竟有個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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