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江山蓮 | 上頁 下頁


  鄭娘子還未說完,那四個丫頭裡身量最高的一個已接過了話,「回大小姐,我們現在不跟副統領了,只預備著伺候您進宮去。」

  連長安聽到「副統領」三個字,心頭猛顫,脫口問道:「你們都是白蓮軍?」

  四個丫頭一起笑了,只笑,不回答。

  白蓮軍乃是連氏嫡脈代代相傳的部曲,滿額三千人。自養兵,自作戰,只聽從連氏宗主一人號令。裡頭大半是宗族子弟以及家生奴婢,夫婦子女,相承相繼,血脈連在一起,最是默契無雙,忠心無比。北齊太祖當年稱帝,便多虧了連氏祖先帶了他的三千人擁立有功。之後諸多君王無不仰仗連家勢力,也和這以一當十戰無不勝的蓮花軍大有關係。

  而面前的這四個丫頭,既然都是從三千子弟中挑選出來的人物,那擺明瞭除了監視還有示威。軟的不行還能來硬的,再不乖乖聽話,點了她的穴道架著她上鳳輦,也不是不可能。

  連長安知道自己的臉色一定極其難看,卻也無可奈何。論手段,自己比起父親、妹妹,實在差得太遠了。幸好她姓連,名義上也是她們的主人,只要不撕破臉,倒還好相處。只不過從今往後,萬事都要謹小慎微,特別是……特別是……

  她下意識地將右手伸進左袖,三根纖指觸到一個綢布裹起的小包,用力捏了捏。還是他說得對,他們這樣的人,從來沒有半分自由,身邊都是別人的耳目,永遠危機四伏如履薄冰——如今她終於感同身受。

  四個丫頭魚貫而入,放下捧盒,依舊是當先那個開口詢問:「大小姐,已過了時辰,用飯吧?」問是這麼問,也不等連長安回答,逕自手腳利落地安排桌椅,從捧盒中一樣一樣取出飯菜來,轉眼便擺滿了桌子。

  也不知正房的老爺、小姐是不是天天都這麼奢侈,花樣極多,琳琅滿目,連長安倒有一半不識得。食物裝在極小巧的五寸碟裡,熱氣蒸騰,香氣撲鼻而來,讓人不禁食欲大動。

  見連長安驚疑,站在她左手邊的丫頭嘻嘻一笑,拿了食盒給她看。原來那盒子從外邊瞧著普通,內裡竟是純鐵所鑄,分成數層各自封閉的精細小格,最外間又有一圈空腔,裝滿了上好的檀枝炭。食物做到八成熟,就分門別類地放進去,提著它無論走多遠的路,無論在大風裡頭站多久,始終不會混了味道,揭開時始終像是剛出鍋似的。

  的確奇巧,真不知是如何想出來的——只是那捧盒的重量,長安不用試,也知道自己決計拿不動。

  「……副統領嫌外頭的東西不乾淨,每次去營裡,都是叫我們裝了提好,到了就能吃的。」那丫頭雖不及何流蘇,也是一張快嘴。

  身量最高、表情最老成的丫頭正替連長安布筷,聽了這話冷哼一聲。快嘴女孩兒笑著一掩口,吐了吐舌頭。

  不知是否刻意安排,飯箸和湯匙都是純銀製成並且鑲嵌了珠玉,連長安苦笑。她實在不知是自己不夠謹小慎微,還是上位者從來都如此心細如發。依著喜好挑了些,她吃到六七分飽便放下碗筷,問:「你們吃過了嗎?」四個丫頭互望一眼,都點頭,轉瞬便將碗盤碟盞撤下去,換了新茶漱口。

  吃飯的工夫,連長安已仔細想明白,雖玉冊已達,禦令如山,可婚姻大事,六禮繁雜,怎麼著也得兩三個月的光陰預備。在這兩三個月裡,看樣子這四個丫頭是要寸步不離了。甚至等以後她入了宮,也很可能會陪著進去,一面做她的臂膀,一面當連家的眼線。連長安無意在跟前放四個陌生的冤家,至少不能叫她們對自己生敵意,便趁著丫頭們收拾的工夫,先寬和地一一問了名字。原來快嘴的那個叫小竹,領頭的那個叫小葉,另兩個,人極苗條的叫柳枝,剩下的叫冬梅。

  連懷箴素來不愛虛文,這些名字顯然都是她的風格,通通直白簡潔,通俗好記。

  四個丫頭倒不討嫌,又都極其能幹,腳步輕快一趟趟來去,繡房裡很快便煥然一新了。連長安任她們折騰,自己依然坐在繡架前繡花,心中反復沉吟,始終想著袖裡那個布包——她依然捨不得。可現下即使捨得,也要背著這幾個人偷偷從事,難了。

  她原想等八隻眼睛全都入了夢再做打算,可誰知小葉伺候她盥洗睡好,放下簾子,轉頭便向另外三人吩咐道:「我值上半夜,小竹是下半夜。你們兩個守在外間,夜裡都警覺些。」計議定了,她竟拖來個矮凳放在連長安床腳。又點起夜蠟,拿紗屏罩好,自己守在跟前,挺著腰直直地坐著,眼神炯炯亮。

  連長安雖然看不清外間,但憑動靜也能推斷一二。她聽見其他三個人都出去了,便打定主意等一等,或是小葉打瞌睡,或是起身出去方便,只要有一小會兒的工夫,她就可以趁空起來,在現成的蠟燭上把東西燒了,一乾二淨。可誰知,左等右等,小葉一直在陰影裡端坐,紋絲不動,幾乎連呼吸聲都聽不到。

  她此刻的住處原本是給繡房的繡娘們休息用的,一排密密地挨著七八張床。派給她的丫頭神通廣大,無聲無息就拆去大半,剩下兩張並在一起,厚厚的絲綿墊子層層鋪疊,再配上錦繡芙蓉帳,倒也有個富貴香閨的樣子。衾褥精心熏過,又松又軟,舒服得簡直像是睡在雲端裡,比起前一夜還裹著薄薄布被打著哆嗦,真有天壤之別。

  在她十八年的生命中,沒有一天猶如今日,波瀾起伏翻天覆地。她的人生猛地拐過一道彎,徑直沖向寬闊大海。一切從今改變,一切再也不同。連長安雖然知道干係重大,雖然知道生死存亡,卻也只是知道罷了——就像她同樣也知道公主、駙馬和他們的寶貝心肝不能把自己怎麼樣,聘定的皇后若在待嫁時出事,對連家能有什麼好處?

  既然有恃無恐,又是從沒有過的舒適暖和,她便覺得眼皮上壓著鉛,越積越沉,怎樣也睜不開。身子終於無力抗拒,連長安在睡意中緩緩陷下去,然後夢就來了。

  那是她從小到大一直做的夢。在夢裡,整個世界籠罩著一片茫茫白霧,而自己身在其中,寂寞孤獨。她步履維艱,不斷向前走,四處尋找,卻不知要尋找什麼,哪裡才是她的歸處……忽然,一個影子自白霧中浮現,朦朦朧朧的,可又莫名像極了那一天在花園裡見到的他。連長安喜上心頭,急忙追上去,手指堪堪要伸進白霧裡,觸及他的衣角,霧氣倏忽散盡,刺目的光從整個天空直插而下……

  那個人影消失了,一切都消失了,所有的愛與恨、執念與回憶通通在那光瀑裡化作塵土。天地之間死一般寂靜,寂靜中滿眼都是盛開的、纏在累累白骨上的蓮花……

  連長安猛地坐起身,胸口還在怦怦狂跳,幾乎將要跳出喉嚨。眼前伸手不見五指,睡前嚴嚴實實放下的帳子許是卷開了,否則夜風不會從黑暗裡吹來,吹得她汗濕的衣裳冷颼颼的。連長安忽然一哆嗦,刻骨的寒意順著脊骨向上爬,小葉不是守在一旁的嗎?她為什麼沒拿夜蠟過來?難道她也睡著了嗎?

  她狠命咬了咬嘴唇,向虛空裡喚道:「小葉?」聲音喑啞,竟像是吞了沙子,幾乎連自己都嚇了一跳。

  那名字卷著暗影蕩悠悠飄出去,盤旋下落,許久許久,悄無聲息。

  「她們……走了?」連長安想,「她們怎麼肯走?不用看著我了?」

  腦中忽然靈光一閃,手已如電般插入袖內。下個瞬間,仿佛一桶冰水當頭澆下,整個人徹底呆在當地。

  袖裡空空如也,那要命的東西,果然不見了!

  其實一張字條說到底也沒什麼大干係,明明白白是御筆,即使小葉她們拿去給連鉉看,到頭來分辯清楚,也不過平白折騰一趟罷了。連長安在意的不是這個,哪怕給她再扣上一頂兩頂勾引聖上狐媚惑主的帽子也不怕,反正都是要坐鑾輿從紫極門入宮去,頂多叫連懷箴多出個說嘴的因頭。只是……只是……她明明答應了他,卻沒能做到,她要讓他失望了。這事情若真的暴露,怎麼對得起他,怎麼對得起那一片誠摯信任,一片深情厚誼?

  連長安越想越是惶急,連忙掙扎著起身。她自然不能大半夜衣冠不整地追到前院去,白白給人看笑話。可那些丫頭去報信,總不會一去不回。她已決定不睡了,就守在這裡等,等到她們歸來為止。

  四下依然那樣暗,幸好眼睛已漸漸習慣,漸漸從極暗的底色裡浮現出模糊的、飄飛的簾幕的影子。床榻因是兩張拼的,確實寬大,她估摸著方位移動身體,手卻冷不防地撐在一個熱熱的、軟軟的、光滑且隱隱有彈性的物事上頭。

  連長安全未預料,當即嚇得尖叫出聲,渾身寒毛根根豎起。她再也顧不得什麼氣度什麼姿儀,幾乎是瘋一般跳下床去,深一腳淺一腳,分分明明踩到了活物——不是夢!不是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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