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江山蓮 | 上頁 下頁


  鄭氏靜靜地望了她半晌,長歎一口氣,眼睛餘光掃到一旁立著的何流蘇,便道:「大小姐,可否叫我進去,說幾句推心置腹的話?」

  連長安一遲疑,隨即點點頭,身子向一旁側了側,做了個「請」的手勢。

  鄭氏卻不急著進門,轉身向何流蘇吩咐道:「你且去回駙馬、公主,就說大小姐終是不肯,沒奈何。請管家娘子安排下去,把這繡房撤空,大小姐的吃穿用度一應物事,還有置辦的嫁妝,通通抬了來。再連夜叫匠人將整個偏院該改的改、該拆的拆,瀝粉描金,門窗通通換新的——大小姐要從這裡出嫁,便由她。」

  她說完,回過頭,望著全然愣住的連長安,唏噓道:「這世上,各人有各人的底線,各人也有各人的辦法。大小姐,我說句逾越的話,您縱然心思剔透,可畢竟……畢竟不像二小姐打小在外頭出入,您還嫩得很。」

  天已徹底暗下來,連長安踱到里間,從放著繡花線的木架頂層取下一包蠟燭,挑了根長些的插在燭臺上。鄭氏連忙跟過去幫忙,卻被連長安笑著擺手,攔下了,「不必,我自己動手,早就習慣了。」

  火石哢哢作響,好不容易點著了蠟,燭光卻忽明忽暗,晃得人眼睛生疼。鄭氏管著府庫,自然明白這是燭心做壞了,又瞥見那整包都是點過的殘燭,心中登時雪亮:定是分派時遇見了勢利的管事,把各房退回來的殘次都送到了這裡充數。

  無論如何是位小姐,整日被些狗眼看人低的糟踐,實在也怨不得她這樣倔強。

  「我知道你心裡的苦,」鄭氏說道,「可無論心裡有多苦,打斷了骨頭還帶著筋,終歸脫不掉一個『連』字。」

  連長安望著那跳躍的燭火靜默良久,忽然低下頭,紅了眼圈,再也沒有之前冷若冰霜的樣子,「我娘死時是多麼淒涼,鄭姨,你不是不知道的。我這個當女兒的,竟連這個也……我怎麼對得起……她?」話到最後她竟要哭將出來,用雙手死死掩住朱唇。

  鄭氏見她如此,心裡越發酸楚,不住地安慰,「你覺得難過便痛快地哭吧,哭出來就好,我已將門外那些人盡數打發走了。我知道你平日裡……連個對著哭的人都沒有。」

  連長安卻搖頭,片刻便止了抽泣,掏出帕子狠命擦去臉上的淚水。鄭氏頷首讚歎,「能忍,這樣好……等到了那裡,舉目無親,要忍的事情多著呢。」

  連長安似乎想說什麼,動了動嘴唇,終究沒出口。

  「你我心裡都明白,咱們大齊最重這『嫡庶』二字。若駙馬爺果真迎回了……迎回了先夫人的靈位,你的身份變化自不必說,二小姐雖也是嫡的,卻要退一步了……」

  連長安猛地抬起頭來,雙目閃亮,「我就是要她退一步!憑什麼總是該我退讓?我就是要那不可一世的公主殿下活著當連家的主婦,每年祭祖都要給我娘叩頭,等她死了到了地下,更是要按妾禮埋到角落裡去!」

  鄭氏聽她言之鑿鑿,不由覺得好笑,「真真是孩子話!公主……就是公主,君是君,臣是臣,活的時候如此,死了……也一樣。」

  連長安緊緊捏住手中帕子,咬牙道:「我明白,所以我才要當皇后!」

  鄭氏歎息一聲,當真不知該如何去勸才是。只有她這樣從深宮內院出來的人才明白,什麼「皇后」,什麼「公主」,那背後滿滿都是血,滿滿都是淚。可她說出來又有什麼用呢?面前這個執拗的少女,這個雖然夠聰明卻太單純的少女,什麼話都敢對自己說的少女——即使自己講出來,現在的她也是沒有辦法明白的啊……

  掌庫娘子暗暗搖頭,終於還是旁敲側擊道:「對了,我替你打聽過了,陛下做王爺時曾有個王妃,可惜命薄,沒能活到戴鳳冠的那一天。他登基後又一直未娶,幾個嬪都是宮女升上去的,出身不值一提,為了這個朝臣們整日鬧呢!如今可好了,你是從紫極門抬進去的,定然四平八穩,若是有福氣生下兒子,又是長又是嫡,磐石一樣……你可別臊,我說的都是實誠話,那裡面不比家中,可真不是好對付的呢……」

  貧賤見人心,之前合家上下都欺她辱她,不拿她當人看,唯有鄭氏娘子正直,待她的確好。此時連長安見她為了自己大費精神,實在感動。一瞬間,幾乎都想將秘密和盤托出了。

  幸好忍住了,連長安攥緊手指,努力微笑。她會告訴鄭氏的,總有一天一定報答她,但不是現在,現在還不能夠。

  倉促之間,鄭氏打聽來的消息並不算多,不一會兒便講完了。末了,她猶豫良久,突然壓低了聲音,問:「那……大小姐,您的印……可有變化?」

  連長安的神經立時緊繃,狠狠咬了咬嘴唇,乾脆答道:「沒有!」

  鄭娘子長歎一聲,望著她的目光滿是憐憫,緩緩伸出手,慈愛地摩挲著她的頭髮。連長安雖僵著脖子,卻沒有躲,任她撫上來,眼底已是盈盈水花。

  北齊連氏,南晉華氏,可謂分庭抗禮。他們雖不是皇族,卻比皇族更加古老尊貴。無論山河怎樣更替,皇帝怎樣一個接一個坐上龍庭又一個接一個摔下來死掉,這兩大家族始終站在離君王最近的地方,掌握著天下命脈屹立不倒。

  他們累世能人輩出——比如連長安的妹妹連懷箴,在武學上實乃天縱奇才。四歲習武,七歲排陣,十二歲便與軍中教頭鬥槍不分勝負,到現下芳齡尚不足十八,卻早在南邊的戰場上殺進殺出,盛蓮將軍之名聲震華夏。

  更奇異的是,這兩家的孩子一生下來,身上自然就帶有蓮花胎記,連家是白蓮,華家是紅蓮,無一例外。胎記若是繁複清晰,這孩子往往身懷絕大天賦——例如連懷箴,她的胎記就生在右腕內側,從花瓣到花蕊絲絲可辨,仿佛妙手畫就一般。

  唯有連長安,周身上下肌膚如玉,莫說標誌身份的白蓮印了,連顆痣都沒長。

  她出生之時,正是連家百年來最為勢微的一段。幾房數代生下的都是血統薄弱的孩子,再不見什麼出挑人物。雖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不至於動搖根本,可畢竟大不如鼎盛當年。血緣較遠的一兩房人家,白蓮印更是極模糊,就像一團白色雲霧。

  連鉉就來自於這樣的沒落分家,雙親皆與普通人無異。他自己的蓮印算是生得不差,形狀完整,一眼可辨。更難得的是,年輕時候的連鉉有著那些頹廢軟弱的連氏嫡脈子弟所沒有的雄心壯志,並未選擇領一份爵祿坐吃山空,而是隱姓埋名投身軍旅。十年之後,年過三十的他終於回到玉京,正遇上先皇為了犒賞前線軍士,將後宮女子放出配合成婚,這才終於娶妻成家。

  如果沒有某年某月某日上元燈會,那戴著面紗的天之驕女的驚鴻一瞥,連鉉的人生也許就會這樣有條不紊地走下去。那時他已恢復了姓氏,憑藉著自己一刀一槍拼出來的功業順利進入了家族的精銳——白蓮軍。而他的妻子美麗溫柔,剛出生的女兒雖令人失望,可的確有些連家子弟出生時不帶白蓮印,在兩三歲時才漸漸長出來。何況他還會有別的兒女,這不過是個小問題……

  那時候誰也料不到後來的風起雲湧:昭陽公主逼婚,竟認准了這個相貌英武頗有城府的大好男兒。既然皇家的人咬定當初以宮籍之女下賜,是為妾,而不是為妻,一個無依無靠的弱女子除了自請下堂又能有什麼辦法?也許不管是什麼樣的志氣,在足夠大的誘惑之前,終會土崩瓦解。再後來,昭陽公主生下了連懷箴,這個四代以來最美的一朵白蓮。

  連鉉因為妻子的身份和女兒的蓮花,再加上自身的確有些真才實幹,恰逢連氏嫡系病弱無能,到底順利承了宗,從此飛黃騰達——而與之相對的,則是被人們徹底遺忘的長女。她並沒有像父母曾經希冀的那樣,隨著年齡漸長,慢慢生出蓮印來,一直到十八歲,依然平凡無奇,依然沒有排齒序,入族譜,連個帶輩分字——「懷」的正式名字都沒有,只有一個小名,還是她故去的母親給起的,帶著最樸素、最真摯的希望,唯一留給她的希望:長安。

  第三章 蕭牆

  掌庫的鄭娘子離去之時,夜已深沉。連長安推門送她出來,驚見門外一邊兩個共立著四個丫頭,手中各持一隻碩大的捧盒,無聲無息地不知站了多久。連長安的第一個念頭便是慶倖,慶倖自己足夠謹慎,沒說什麼不該說的話讓人聽了去。接著她又難免恚怒——府裡連三等僕人都自小習武,等閒裝個神弄個鬼絲毫不在話下,她也只有恚怒。

  四個丫頭見了她,恭恭敬敬地行禮,只說是奉命送了大小姐的茶水飯食過來。連長安見她們個個面生,便探詢地向鄭娘子望了一眼,鄭氏也驚訝,回稟道:「她們都是二小姐身邊的,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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