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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七


  「你要什麼恩典?」

  她急忙搖頭道:「不是我。我是想為殿下求一個恩典。」

  鄭半山呵呵一笑,壓低聲音道:「你不用亂想。如今的情勢對徵王殿下有利,他一星半點兒的危險都沒有。倒是太后自己,如今愁煩得很。」

  「我不是這個意思……」琴太微愈發不知道該怎麼說,提到太后二字她自己心中尚有餘悸,「殿下病了這些時,幾乎送掉了性命。宮中是有些賞賜,帝后也遣了內侍來看過情形……但是……」

  但是什麼呢?但是卻並無一人親來探望,大約局勢兇險,人人自危,顧不得這些。但怎能連一句溫和些的安慰都沒有……

  鄭半山似乎明白了:「殿下說什麼了?」

  「沒有。」她搖搖頭,「他什麼也沒有說。可是,殿下沒有父母,只有太后老娘娘……」

  「帝王家素來如此。」鄭半山截斷她的話,「你入宮一年當有所體悟。」

  「是我孟浪了。」她垂頭認錯。

  「你當想到太后如今的境況。」鄭半山歎道,「何況,殿下畢竟是在受罰軟禁之中,太后若過來探望殿下,豈不是讓皇上難堪?眼下忠靖府又是岌岌可危的情形。」

  老太監小心地踩著積雪慢慢走遠,猩紅斗篷的背影後面落下一行泥黑足跡。琴太微獨自在太液池邊站著,看了一回雪景,悵悵然回到房中,見楊楝坐在窗下,支著頭讀書,半天不曾翻過一頁。茶水還是溫熱的,一口也沒喝。

  「還是原先的方子嗎?」他問道。

  「略改了幾味,跟先前差不多。」

  他拿過藥方看了一眼,眉頭就擰起來了。

  她會錯了意,只道:「有二錢甘草,不是很苦的。回頭讓廚房再蒸一碗糖酥酪來。」

  「倒是不苦。只這忌葷腥油膩的,到底要忌到什麼時候……」他小聲歎著。

  她撲哧一笑:「下次你自己和鄭叔叔說,不許他再寫這句話了。」

  宣紙上已落下了九片朱砂染就的梅瓣,再添上是日這一筆,便是一對雙生花。自冬至到今日,已是十天了。她一邊呵著凍冷的手指頭,一邊打量著畫紙,琢磨如何下筆。

  「怎麼連手爐也不拿一個。」他笑著捉過她的手焐了一會兒,順勢將人挽到身邊。她不敢回頭看他,趕快抓起筆,兩下把梅瓣勾好,卻問:「畫得好不好?」

  「不好,你的手在抖。」他搖頭。

  她一時氣惱,就要再畫一瓣,虧得他立刻捉住手腕:「急什麼?怎麼把明天的也畫了?」

  「偏要今日全都畫了。」她也不肯鬆手,「免得天天數日子,好生麻煩。我這裡一口氣畫完了,也許明兒就開春了呢。」

  「開春又怎樣?」他道,「我可不要這麼快就開春,這麼躲著多好。」

  她一出神,手中的筆倒被他倒捋了去。他笑著扳過她的臉,做勢要點那海棠輕綻的柔軟朱唇。

  「這個胭脂不能畫臉的!」她掙扎道。

  他擱下筆,低頭吻住她的嘴唇,細細抿了一回才放開,卻淡然道:「你太心急了,這才下第一場雪呢。」

  她呆了片刻才品過滋味來。他仍舊閑閑地摟著她,神色卻平靜得出奇。只有唇間的嫋嫋余溫和他耳下的一絲紅暈,告訴她方才她並不是碰了別的什麼東西。

  「我去換杯熱茶來。」她終於想出一句話,溜下炕跑開了。

  他低頭悶笑了一回,將她拋在桌上的消寒圖拾起,親手掛在牆上,端詳多時。又想起多年以前的某個冬日,亦是深宮禁閉之中,曾有人悄悄送他一幅消寒圖,大約是教他畫著梅花數日子,以消遣寂寞。那人給了畫紙,卻忘了給顏色。他只好用墨筆數著白色的花瓣,心中猜測著梅花數完天地回春時會有什麼結果。可最後的結局,卻是他怎麼也不曾猜到的,乃至於多年來他都將消寒圖視為可厭之物,連白梅花看著都嫌煩惱。

  好在這一回還不曾輸掉,不必將十四歲時的孤寂、難堪與無望再從頭嘗過,這算是不幸中一點萬幸。甚至真有人一天天為他畫消寒圖,用一點點胭脂掩蓋白雪的寒意。他覺得僥倖之極。可是這微小的溫暖情意卻是偷來的,原不該為他所有。

  直到晚飯後,楊楝都沒再看見琴太微。宮人們說琴娘子服了鄭太監送的藥,一直在耳房裡午睡,楊楝便說休要打攪她。候到掌燈時分,卻見她鼓鼓囊囊地抱著一個紫銅鏨花大手爐過來了。眾人皆知他兩個有私房話要說,片刻間退得乾乾淨淨。琴太微努了努嘴教楊楝坐到桌邊,忽然揭開銅爐蓋子,變戲法似的掏出一隻青花小盅來。

  楊楝一瞬間呆住了。

  她喜滋滋地掀開小盅蓋,揭去一張油脂浸透的封紙,霎時間肉香撲鼻。她神秘兮兮地笑著道:「看看這『紅爐著火別藏春』。」

  原來茶杯中齊齊碼著指頭大小的五花肉塊,用炭火溫焐了半日,燜得肉皮軟糯,肥肉化成了湯汁,連瘦肉都酥爛得入口即化。他用銀匙一點一點挖著,吃得十分香甜。

  「好不好吃?」

  他連連點頭:「下次少放一點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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