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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八


  她輕輕哼了一聲,算是應了這個「下次」,又道:「不是蜜。我用的雪花洋糖呢,最是滋補的。」

  只得這小小的一茶杯,不過幾口就見了底。他有些意猶未盡,又被她嘲笑:「已是找了最大的杯子,再多點手爐也燜不熟了,不過是偷著給你解解饞。等什麼時候鄭叔叔讓你開葷了,叫廚房在大灶裡燜一大盅,只怕你又沒興趣了。」

  他悵然道:「上次吃手爐裡燜的燒肉,還是在我娘那裡。她在山上住著,平日都是茹素。只有每年冬天我去看她時,她才用手爐做一點子燒肉給我吃。原來你們南省人都會做這個,連味道都差不多。」

  「這倒不是南省人都會,我家從前就不做的。後來一個別家過來的老媽媽做過幾回,我覺得有趣,就學了來。」

  「誰家?」

  「我也不知道是誰家。」她瞧著他,小心地問,「就知道他後來姓了陸……」

  他點頭道:「原來你就是為了問這個。」

  「這怎麼說?」她惱了,一把收過杯子,「你就不告訴我,也是有肉吃的!何必呢!」

  他忍不住笑了,自家倒有些羞愧,想了想終於道:「當年他被你父親救出,才改的姓陸,只說是陸老將軍收養的孤兒,生父死在北海軍中了。其實,他本來姓崔,是我的表兄。當年崔家本是滿門抄斬的,好在還有他活下來了。」

  「竟是這樣。」她歎道,「我從小就覺得他身上有天大的秘密,原來是太子妃的家人。難怪爹爹一直守口如瓶。」

  「你們小時候很是相熟嗎?」

  「倒也沒有。陸家哥哥長我十多歲呢。他跟著我父親讀了一年書。我才剛開始認字時,他就回陸家去了。他的乳娘顧氏留在我家,一直照顧我,又隨著我到謝家,她跟我倒是極親厚。我入宮之後,聽說顧婆婆也被舅母遣走了。後來才知道陸家哥哥回來以後把她找了去,偏生她認得諄諄的姨婆……」她說著說著,覺得他的臉色不大自在,不覺心虛道,「殿下是什麼時候知道我和他有往來……」

  他並沒有發火,只是說:「你覺得你什麼事情能瞞得住我?」

  「你不要為難諄諄……」她垂頭道,「原是陸家哥哥怕我在宮裡受委屈,才找她打聽的。他只是受過我父親照顧,沒有別的意思。」

  「……陸文瑾真是有本事。」他哼了一聲。

  她有些急了,立刻辯白道:「若不是我們知道上哪裡找他,這回怎麼來得及叫他去幫你?你走之前叫我把珠子找出來,不就是這個意思嗎?」

  真不是這個意思。他自知這一回難免遇險,實指著陸文瑾能夠設法帶她離開,免受自己牽連。先前琴太微還在皇史宬時,鄭半山就這麼安排過,小陸也是答應過的。但是,她居然是會錯了意嗎……他覺得萬分僥倖,又覺出這僥倖之中藏著無法啟齒的惆悵。他不再追問,只是輕輕將她攬至懷中以示安撫。「那天你是不是嚇壞了?」他柔聲問。

  她點了點頭,然則又說:「也還好。」

  「其實我也害怕……」他喟歎著,「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還活著。」

  她聽見他胸膛裡的聲音,沉穩得不夠真實。她忽想起那一天,陸文瑾從奉天殿一路飛馳過來,馬背上抱下一具血肉模糊的身體。他不知道她曾經緊張到徹夜不眠,一遍又一遍翻檢文書,忍受各種傳言的折磨。不知道她曾經躲在被子裡流淚,而後用冷水將淚痕拭去,連諄諄都不教看見。她也嘗過一回從生到死,死而復生的滋味。她從不知道自己會做這樣的事,所以他也不會明白。但是……也許他都明白。她疑惑著抬頭看他,而他也正好奇地盯著自己,似乎要看到她心底去,也似乎真的看出了什麼。

  她忽然覺得無限委屈,展開手臂竭力去抱他。他的嘴唇如期而至,熱切地與她纏吻。

  「別這樣,」一雙無力的手臂總算抵在他胸前,她略微掙開一點,道,「偷著給你吃了肉,又要……我這罪過可大了,還是等你好些吧……」

  「你到底要怎樣!」他有點惱怒。

  她有點茫然,忽然見他那張清秀的臉龐如抹了胭脂一般緋紅,竟然好笑起來,咬牙推開他,「我又跑不掉的。」

  他亦覺乏力,只得放了手。

  「你挨打那一回,我就知道了。」他朝著牆壁悶聲道。

  她不敢應聲,忙收拾了手爐杯盞,急急忙忙往外走。走過廊下時被雪水一滑,把杯子跌了個粉碎,便有值夜的宮人喊著「娘子仔細腳下」,沖過來撿瓷片兒。她默默退開,袖著手站在卷棚下發呆。

  這時雪下得更大了,庭院中的積雪約有尺厚,廊底茶花、枝上松針、門前獸首、簷角仙人皆隱隱不見,天地間唯有無瑕的一片白,茫茫然不知何處是盡頭。看得久了,眼目昏花,只覺天亦不是這個天,房子也不是這個房子,渾然一個玲瓏剔透的琉璃膽瓶孤懸於塵世之外。

  瓶中這可數的幾尾小魚兒,楊楝,還有她自己,全都被不知什麼人封入這方寸之境,那些隻言片語,些些傷感,點點笑意,戀戀怨怨,生生死死,全都只在這水晶壁上兜轉來回,一絲兒活氣透不出去。那青玉一般深沉幽謐的天穹上,不知是什麼人一雙巨眼,冷看著琉璃瓶中的小把戲,不言不語。忽然他從袖中伸出一根手指,將瓶子輕輕撥倒,於是天傾地覆水橫流,一捧清泉化作飛雪四散而去。魚兒還未看清發生了什麼事,就白白枯死了。

  遂又想起他寫過的幾句話「驚心草木皆兵,舉目椿萱何在,累累如喪家之犬,圉圉似涸轍之魚」。他說他「不愛下雪」,她這時忽然就明白了。雪夜教人勘透孤寂,這孤寂永無破解之徑,正如這完璧一般的雪地上連一個足印也看不到。生是生在這裡,死也走不出去,誰不是涸轍之魚?

  抱著手爐又回暖閣裡,見楊楝躺在床上似是睡了,錦被未展,氅衣還裹在身上,不知是賭什麼氣。又只得上前替他寬衣蓋被。

  他自然並沒睡著,亦懶得說話,只閉著眼由她服侍。忽而暗下來,被底一縷微涼,像是有只貓兒趁空鑽進來,軟軟糯糯的一團,挨著他的背取暖。「阿楝……」她支吾道,「進去些,讓點兒地方給我睡。」

  「裡頭空得很,自己爬進去。」他含糊道。

  她試著從他身上翻過去,被他一把拖進懷中。

  「小心你的傷口。」她在他耳邊輕聲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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