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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八


  楊楝惶恐道:「臣只想著大長公主年望既高,又與先帝情分深厚。然庶出公主陪葬皇陵,雖不逾制,亦確無先例,倒是臣糊塗了。」

  「姑母自幼養在孝聖皇后膝下,不能算庶出。」皇帝道,「你說得不錯,翠微山風水終不及天壽山,就讓姑母入皇陵陪葬吧。」

  一時看過禮部遞上的儀注,皇帝面上又籠上一層烏雲。楊楝又叩罪道:「這是按庶長公主的規格擬定的,是臣弄錯了,還教他們按嫡長公主重新擬過。」

  皇帝合上奏疏半日不語,最後道:「就這樣也罷。諸事辦得認真些,便是朕的心意到了。」又道,「禮部那些辦事辦老了的官兒都扯不清楚的事,叫你來裁奪,也是為難了些。」

  這一番討價還價,楊楝算是勉強擺平局面。皇帝既然破格將大長公主改葬了天壽山,便不好喪儀上要求更多。而停靈不下葬又可以小小地省下一筆開銷。至於重修墓穴那是來年的事情了,來年他自己還在不在帝京都難說。來年開春戶部又有了大筆銀子到賬,就不會像現在這樣難鬆手。

  楊楝猜想,皇帝若能將謝紫台的棺槨從杭州鳳凰山中起出改葬在皇陵裡面,他才不會在乎大長公主的喪事辦得怎樣。只是他貴為天子,也有永遠不敢去做的事情,他所能做的只是謝紫台的母親葬得近一點。那麼,將來謝迤邐也會埋在他身邊吧……

  如他所料,改葬天壽山皇陵的中旨出來,禮部立刻有人質疑,然而算了個賬之後大家都認可了,戶部也按數兌出了銀子。計議已定,銀錢到位,後面事情自有禮部諸司按例操辦。楊楝不過分出些工夫來四處看看。皇家的婚喪嫁娶諸事,歷來有不少油水可撈。這一回徵王親自視事,經辦官員倒不敢十分貪墨,做出來的東西大致挑不出毛病。

  出殯那日一早,琴太微換上一身素白的貼裡,頭戴網巾紗帽,看上去恰是一個小內侍。她不便像其他隨行內官一樣騎馬,只得與楊楝一起坐在輅車中,一聲也不敢吭。楊楝千叮嚀萬囑咐:「若被人發現我送葬還帶著宮人,我的名節可就全毀了。」

  車駕至謝駙馬府,聽見謝家諸男在道旁跪迎。楊楝教她在車中靜候,自己下了車與謝家父子敘禮。她在車中側耳細聽,其中竟有謝遷簡短的語聲,不覺將手指搭在面前的車簾上,停滯良久,終究沒敢撥開。一時輅車掉轉方向,車廂側面的簾子忽被風掀起一角,露出兩個披麻戴孝的人形,卻是隔著窗紗看不真切,一瞬間就過去了。

  她終於鼓起勇氣,飛快地撩了一下簾子,卻只看見一面照壁堵在眼前,層層疊疊的白幡自牆頭披瀝而下,有如通天巨瀑。

  駙馬府大門洞開,三十二抬的朱漆棺木緩緩移出,一時銀山鋪地,鼓樂齊鳴,哀聲響遏行雲。楊楝銀冠素袍,乘一騎白馬,親自領著儀仗徐徐穿過天街,謝家諸男扶棺跟在後面。琴太微藏在輅車裡窺看,只覺滿目衣冠勝雪,不辨東西,跟著外面小聲哭了一回,心中如結百丈寒冰。

  出安定門便息了鼓樂,一徑向北奔馳,楊楝亦下馬回到車中。琴太微想問他累不累,又不敢說話,遂打開程寧塞給她的蒲包,倒茶給他喝,卻不防他忽然抬手觸到她的面頰,拭下一滴眼淚來。

  永寧寺獨辟了一個小院安置徵王。琴太微趁人不備閃下車,跟在程寧身後進了院子,掃地鋪床,烹茶焚香。直到吃過晚飯,楊楝才從前面回來,累得臉色發青,一把扯下燕弁冠上的長簪就往床上扔。琴太微收拾起冠帽,又上來幫他脫那一身沉甸甸的麻布袍子,慌亂中竟把衣帶扯成了死結。楊楝無奈,兩人四手弄了多時才解開。

  她跪在腳踏上為他脫靴除襪,動作仔細又生疏。楊楝低頭看著,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鬢邊的柔軟碎發,輕聲道:「前面人多,不好帶你出去。一會兒早點睡,明天一早咱們就去看姑祖母。」

  她低頭謝過,一痕淺淺的汗水被燈燭照得微微閃光,倒像是一滴清淚。

  他問:「今天走了這麼遠,累不累?」

  「不累的。」她面上泛紅,頗猶豫了一會兒才小聲道,「只是馬車坐久了,腿上的傷口磨得有些疼,不知出血了沒有。」

  他教她上床趴著,褪下小衣看了看,原來瘢痂松脫了,下面的粉紅新皮微微滲出血絲來。「你也不早說。明天記著拿個厚厚的軟墊子放在車裡。」他替她抹上藥,又道,「反正明天就回去了。麻衣太粗糙,別再穿了。」

  明天就回去了,那還有沒有機會見一見哪怕是謝家的任何一個人?她固不敢多問,只是嚅嚅道:「我應該為外祖母戴孝的……」

  「穿素色衣服不就夠了嗎?」按照禮部擬出的喪儀,大長公主新喪,凡宗親貴戚、有爵世家皆守制三月。想到此處,他不覺歎了口氣,扯過被子蓋在她身上,自家放下帳子,吹燈上床,分了半邊被子躺在外側。她頗覺羞愧,但想他素來謹慎不肯逾矩,此時大約不會做什麼。

  正忐忑之間,忽聽他在枕上低聲道:「想不到,第一次參加長輩的喪禮,居然是送姑祖母下葬。」

  她愣了一下,問:「先帝和太子的喪禮,殿下都沒有去嗎?」

  「都沒有去過。他們差不多是先後下葬的。我被關在清暇居裡,除了換身素服,什麼也做不了。那時候年紀小,連哭都不敢哭得太大聲。」他低聲回憶著,「父親去得突然,當時我還沒有想太多。到祖父病危時,我已經被關了大半年,很多事情自己也明白了。我想見祖父最後一面,他們說什麼都不同意。最後還是江選侍傳出聖旨來,用祖父的輅車強行把我載到萬壽宮去。」

  「江選侍是誰?」她問。

  「是祖父晚年最後寵倖的一個嬪禦,一向待我還不錯。」

  「那麼趕上了嗎?」

  「沒有。」他淡淡道,「還是晚了一步,車剛到宮門,就聽見裡面已是哭聲震天。」

  江選侍固然是個好人,偏偏毫無根基勢力。先帝病危時,她已預見到將來徐太后決計不會善待她。冒險接楊楝面聖,大約是想孤注一擲,弄出先帝臨終傳位皇孫這一結果。可惜人算終不如天算。

  看見她一雙圓溜溜的眼睛正在暗中瞪著自己,他歎了一聲,沒有說出先帝駕崩之後,江選侍被太后杖死的結局。

  她的手從被底伸了過來,小心握住了他的手指,像是想要安慰他。過了一會兒,又聽她問:「殿下的母親呢?」

  「母親的棺槨一直停在朝天宮後面,沒有下葬,因為……墓誌一直擬不好。」他輕聲道,「將來若有機會,我一定要將她同父親合葬了。」

  「墓誌擬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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