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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九


  太子妃的父親崔樹正以謀逆之罪而遭滿門抄斬,才是墓誌銘無法擬定的原因,也是太子妃被迫出宮修行乃至抑鬱而終的原因。總有一天,他要將這個冤案翻過來。

  既沒有等到他的回答,琴太微心知不便再問,任他將自己攬到懷中彼此偎依一回,又說了幾句閒話,各自安寢。

  琴太微心事如灼,自是無法入夢,數著夜空裡遠遠的鐘聲,連翻身都不敢翻一下。她記得楊楝易失眠,睡覺絕不能被人打擾,但見他背對自己一動不動,不知是否已入睡,暗夜中看去形廓有如畫中一段小山。

  朦朧中忽聽見四聲更鼓響,她立刻摸下了床。楊楝亦揉著眼睛醒來,默默地由她服侍著洗臉穿衣。

  收拾停當,提燈出門,此時夜色深濃,新月早已沉落,唯見一天碎散星子。山中寒氣侵肌,露重苔滑,她拽著他的袖子穿過層層廊道,不知走了多遠,終於來到一處燈火通明的大殿,鐘鼓木魚,香煙繚繞,僧侶們通夜誦禱不絕,此時聲音有些疲弱虛渺。明燈下一具大木如檣,正是熙甯大長公主的棺槨。

  僧眾們見徵王帶著一名內侍過來,亦不甚在意,只道他是過來巡視的。楊楝上了一支香便踱到一旁,琴太微旋即跟上,對著棺槨認認真真磕了三個頭,忽聽見楊楝道:「我去後面看看,你在這裡守一會兒,別亂走。」

  她原指望他陪陪自己,卻見他一側身從後門出去了。她呆立了一會兒,見火盆在側,又取了一掛紙錢,邊扯邊燒,忍著哭聲暗暗抹淚。這番舉止落在旁人眼中,自是極為怪異,便有人上前勸道:「小公公如此厚意,不知……」

  她手中一震,整掛紙錢落入火盆中,驟然騰起三尺赤焰。靈堂乍然明亮,隔著獵獵的星火塵煙相看那人,一時如入阿鼻地獄。

  穿過光明殿東邊的一處院落,楊楝尋到一間禪房,逕自推門進去,房中空空如也。正在躊躇間,忽聽見背後有人輕聲一笑,回頭一看,輕袍緩帶的鄭半山立在門口含笑望著他,白髮有如夜半飛霜,身後一個小內侍還提著一桶新鮮泉水。

  「這永寧寺有何玄妙好處,」鄭半山道,「竟值得殿下秉燭夜遊?」

  楊楝搖頭道:「鄭先生別取笑我了。先生的玄妙我尚且百思不得其解,哪有心情夜遊?」

  自中秋節以來,楊楝每每使人與鄭半山暗通款曲,想要探知那個扮演《洛水悲》的戲班背後有什麼機關,鄭半山那邊卻是含糊其詞。連馮覺非也只是說,鄭公公使他找幾個穩妥戲子進宮唱戲,他便叫和秀姿尋了一個相熟的戲班,內中情由一概不知,如今戲班子被一股腦兒拘住了,連他也懊惱得緊。

  「殿下不都猜出來了嗎?何須再來求證。」鄭半山笑道。他催著小內侍煮茶待客,一邊快速察看周圍情形,旋即掩上房門。

  楊楝道:「寫那出《洛水悲》的汪道昆,他有一個同宗兄弟汪太雷,是福王的授業師父之一。戲班子的人在東廠招供了,說演洛神的那個戲子上臺之前,有一個宮人曾跑到後臺去看她,想來那把假扇子是被那內官換下的——現已指認出那宮人在太后名下,一向與賢妃交好。至於福王念出的那兩句應景詩,是他的伴讀暗中教給他的,連同之前應詔詩,也是伴讀代筆。這個伴讀內官名叫何足道,內書堂出來的人。我猜,先生您大概也認得他。」

  鄭半山微微頷首,算是默認了,卻道:「司禮監問出的這些結果,可是周公公告訴殿下的?」

  楊楝不置可否,道:「汪道昆其實是湊巧吧?伴讀的小內官是早就安排下的。只是連太后身邊的宮人亦能買通,倒真令我意外。鄭先生布得好局,環環相扣,每一條罪證都指向福王,只是……皇上憑一時激憤或者會處置福王,稍一冷靜下來,他還會相信嗎?」

  「縱然他只信到五分,也要當十分來信。」鄭半山道,「賢妃母子討好徐氏,皇上一向就不滿。何況他一心想立三皇子為儲,卻因福王這個庶長子橫在前面。如今送上門來的機會,他豈能放過?」

  「然則他們畢竟是親父子……」楊楝道,「而且,太后必定是不信的。」

  鄭半山不可覺察地笑了笑,道:「殿下不必擔心。再說,皇上自會和太后去較力。」

  楊楝想了想,道:「賢妃為了求娶徐三小姐,曾設計謀害過我……只是於我也算正中下懷。我原想著讓楊檀娶了徐三小姐,再遠遠地離京,也就是了。」

  「福王一旦與徐氏結盟,便還有翻盤的餘地。徐氏手裡捏著這個庶長子,底氣也就更加充足。」鄭半山不以為然道,「殿下支使馮覺非他們掀起朝議,在立儲一事上大攪渾水,是為的什麼?難道只是想讓福王暫時離京就了事?」

  楊楝笑著搖頭。

  「臣沒有提前知會殿下,還請殿下恕罪。」鄭半山道,「只是這樁事情殿下宜置身事外。目下看來還好,皇上教殿下出來辦理大長公主喪事,便是對您還算放心。」

  「這個我明白。」楊楝笑道,又客氣了一句,「卻是讓先生費心了。」

  「原是臣分內之事。」鄭半山閉了一會兒眼睛,忽道:「別的倒也罷了,只是何足道這孩子從小就穩妥內秀,甚是可惜。」

  「何足道。」楊楝笑道,「既然早就給他起了這麼個學名,此時就不用再說可惜了……」

  「說的也是。」鄭半山道,「這回替太后出來送靈,遇見從前帶過的另一個孩子跑出來給臣磕頭。這也是個聰明有肝膽的,年初為一樁小事將他貶到皇陵。臣看他熬了大半年,性情收斂許多,大有長進了,便有心再帶他回來。臣想將他送給殿下,若他將來能為殿下助力一二,就算沒有白費臣一番栽培了。」

  楊楝不覺一訝,竟本能地想要推辭。鄭半山擊掌兩下,小內侍立刻端著新煮的清茶進來,叩首問安、倒茶捧巾,舉止如行雲流水。楊楝嘗了嘗茶水,連聲稱讚,又見那小內侍眉目恭順,便問其姓名。小內侍答曰:「姓徐行七。」

  鄭半山意味深長地笑道:「他從前伺候過琴小姐,頗為勤謹。」

  那小內侍眼神極快,已跪在地上謝恩了,又懇請他賜個學名下來。

  「就叫徐未遲。」他勉強道,「有錯則改不為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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