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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


  席上壘著拳頭大小的一盤螃蟹,據稱是陽澄湖所產,一路漕船運送,皆用成箱的湖水養著,今早剛到通州碼頭,便快馬送入清甯宮小廚房,專供太后設宴所用,只只色若胭脂、肥滿噴香,又比平日貢上的更好。徐太后特好此味,年年要擺上幾回螃蟹宴,帶著宮中上下皆尚食蟹。然而好蟹產自南省,每年單是運輸一項即靡費不少,這也就說不得了。

  今日這螃蟹掛著忠靖王府孝敬太后節禮的名目,暗地裡卻是杭州巡撫一手操辦的。楊楝只吃了一殼子蟹黃就放下了。這時出神想事,不知怎的又記起少年時被琴靈憲悄悄帶去海上看水師的寶船,正逢余無聞從扶桑做了一筆生意回來,船後拖著的漁網裡有車輪大小的雪蟹,長腿巨螯,色若胭脂。用船上的大鍋略蒸一下,匕首砍開,膏脂流了一桌,連腳殼尖子裡都是滿滿的瑩白如雪的肉。連琴靈憲也放下了斯文架子,卷起袖子掰下一隻碩大蟹鉗,笑呵呵地捧給他,蟹肉甘甜如荔枝,猶帶著海風的清新。

  要是跟琴太微說這個,大約她又要瞪眼了。又是一連幾日都沒有看見她,連中秋節都不曾露面,如此想著,他伸手又取了一個螃蟹。忽然聽見上面催詩,只得回到條案邊,匆匆寫下先前想好的四句,轉見陳駙馬剛交了卷一臉得色,又低頭把自家的一句塗了,重寫了一句。

  皇帝這幾個庶妹的駙馬,皆依國朝祖例而廣選自民間,以品貌德行為先,並非個個都是文章才子,其中要數仙居長公主的陳駙馬讀的書多,果然這回又拿了魁首,皇帝特命人折了一支丹桂賞賜他簪在帽上,屏風後女席中的仙居長公主亦是雙目放光。皇帝又品度一番,選出一兩篇贊過賞過,忽然掉過頭瞧著楊楝笑道:「徵王這篇,不比陳駙馬的差,然朕卻以為該罰。」

  楊楝驚得幾乎將茶杯跌在地上,立刻疾趨至御前跪下稱罪。

  席間一時鴉雀無聲,徐太后不由得盯了皇帝一眼。皇帝仍是笑盈盈的,望瞭望皇后,道:「朕看你平日裡為你嬸娘寫的青詞,篇篇都是佳作,怎麼朕叫你作詩,卻不肯好好作來?」

  楊楝心中稍定,微笑道:「臣無能,平日裡自己在家慢慢琢磨,尚可敷衍一二。值此良宵盛景,龍威赫赫,心中已是誠惶誠恐,又有陛下的三首珠玉在先,極盡絕妙好詞,臣更不知如何下筆。古人雲『眼前有景題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臣今日可是領教了。」

  雖是忍不住冷笑了一下,皇帝心中終歸是受用的,遂道:「我見你先前塗改過一句,刪去的是什麼?」

  楊楝才知他一直盯著自己,不覺暗暗叫苦,只得道:「是『蓮舟載月歸』。」

  「好句,為何不用?」

  「只因陛下有『林下美人』之句,豔冠群芳,侄兒的採蓮女自慚貌陋,故不敢爭妍。」

  聽他說得有趣,皇帝亦不免呵呵笑了起來,當場將三篇御筆詩稿賞給了楊楝。徐太后亦跟著笑道:「原來皇帝是這樣罰人的,似此將來人人都要討你的罰了。」

  「『蓮舟』一句清麗,亦可將功抵過了,朕不是那般小氣之人。」說著回味起梅花美人與採蓮女之比,未及細想,卻見楊樗捧著詩稿搖搖擺擺地上來了。

  皇帝一見便皺起眉頭:「我只道你不肯寫了。」

  楊樗不敢答話。皇帝將四行詩略略掃了一眼,便轉遞給身邊的楊楝:「你來品評一下。」

  楊楝一心想著今晚不可出風頭,不料皇帝給他來了這一出,才只讀了一句,驟然覺得心跳都加快了。他曾與楊樗一同讀書,深知其最懼這類筆墨遊戲。這首詩辭藻優雅,用典嫺熟,水準還在皇帝之上,定是有人暗中捉刀。楊楝躊躇起來……準備了許久的事,臨了忽給他這麼一個機會,要不要借此揭穿呢?

  他定了定神,收住了自己的妄想。皇帝雖從不關心楊樗,未必就看不出其中有問題。他心中冷笑幾聲,只道:「文辭稍欠雅馴。」

  皇帝不覺挑起了眉毛。

  「然少年豪氣,渾然天成……」楊楝繼續道,「文筆雖樸卻已顯出天家氣度,福王殿下愈發長進了。」

  明知他一派胡言,皇帝卻也不好再說什麼,草草點了頭,也不命人誦讀給大家聽,就揮手叫都退下了。楊樗不由得滿臉糾結地望了楊楝一眼。徐太后頓生疑竇,對身邊的李司飾使了個眼色交代了一下。

  一眾妃嬪都坐在屏風後面聽著,賢妃只道皇帝偏心不肯誇楊樗,心中窩著的那口氣不覺就漫到了臉上。淑妃與她同席,冷眼瞧見心中暗暗好笑,卻又聽太后開言道:「既然阿楝都說好,可見是果然大有長進。阿樗也是立刻就要納妃的人了,出宮之後更要好生讀書求學,庶不負你父皇和母后的一片厚望。」

  賢妃的臉色隨著太后的話陰轉晴明,聽到「父皇母后」四個字,驟然又烏雲罩頂。眾人瞧著好笑,便有孫麗嬪忍不住道:「今日徐三小姐不曾赴宴,杜娘娘可知是為什麼?」

  徐安沅抵死不肯嫁給福王,已是鬧得闔宮上下無不議論紛紛,故而徐太后並不讓她出門。孫麗嬪固是不懷好意,賢妃一時也找不出話來,只推說道:「徐三小姐如今快要出閣,當然不宜抛頭露面。」

  孫麗嬪卻道:「徐三小姐曾對我說她愛聽戲,這是隨了老娘娘的喜好。今晚又與平日不同,據說從宮外請了一個南戲的班子,這南音雖不比北戲熱鬧大氣,卻另有一番清新細緻。可惜她沒有這個耳福了。」

  「沒有耳福倒未必,隔著水聲遠遠地聽更清雅。」有人笑道,「只是沒有眼福吧。」

  賢妃聽她們你一句我一句地議論徐三小姐,心知有異卻一句話也插不上,卻聽孫麗嬪道:「這樣的眼福不要也好,免得才看罷《銅雀歌》,又唱上《詠絮詩》了。」

  座中妃嬪多有熟知辭章典故者,聞言俱會意,卻又不敢像有女兒的孫麗嬪那樣公然嘲弄,一個個忍笑忍得十分辛苦。偏生有個年小的李選侍茫然不解:「這是兩出新戲嗎?我怎麼沒聽過?」

  孫麗嬪只是掩口葫蘆,搖頭不語。李選侍被她們笑得發毛,遂纏上了淑妃:「姐姐書讀得多,講來給我聽。」

  謝迤邐只得道:「銅雀台的故事,是說江東有一對姐妹大喬小喬,俱嫁得當世英雄。」

  「這個我知道,是三國故事。」李選侍忽然悟了過來,「那麼《詠絮詩》是說才女謝道韞吧?我想起來,書堂的女史講過」未若柳絮因風起「——她也嫁得當世英雄嗎?」

  淑妃笑著搖搖頭,卻不肯說什麼,急得李選侍直扯她的袖子。謝迤邐一向隱忍得苦,這時也有心順勢刻薄賢妃一下,遂道:「謝夫人說起她的夫君,『一門叔父,則有阿大中郎;群從兄弟,則有封胡遏末。不意天壤之中,乃有王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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