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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


  楊楝心中煩躁起來,把繭紙撕成一縷一縷擲入爐中。紙條被火舌一抿,忽閃幾下便化灰化煙,然而他的秘密卻燒不掉、化不開、剪不斷、斫不去,一想起就覺抑鬱難耐,偏偏這世間無一人可與言說。

  如噩夢。如頑疾。如一枚沙礫含在柔軟的蚌肉裡,年深日久裹上層層珠淚,明明難受至極,卻永無吐出的那一日。

  一時,文夫人捧著盒子進來問安,展開一件簇新的金縷紅羅圓領袍,胸背各綴一片應節的緙絲彩雲圓月玉兔補子。楊楝由她服侍著試穿了一回,端的是流光溢彩,華美非凡。楊楝笑著謝過,又從桌上挑了一隻青玉子母螭鎮紙賞還給她。

  文夫人謝過恩,忽又從漆盒裡揀出一件香囊來,道:「這是琴娘子獻給殿下的節禮。」

  「自己不來,竟支使起你了?」楊楝皺眉道。

  「她說,眼下還走不得路,不能親自來給殿下磕頭,請殿下恕罪。」文夫人賠笑道。

  那只香囊是六棱粽子狀的,碧綠素緞裹成,腰上繡了一行細如米珠的紫花,花瓣潦草得如同小孩兒塗鴉。楊楝定睛瞧了一會兒,道:「這麼難看。」

  文夫人道:「原是琴娘子的手還未好,在我那兒做針線練練指爪。這香囊還是上月繡起的,頗費了她一頓功夫。因要過節才又打了個盤龍絛子,央我連綴整齊了一併帶過來。這是她一番心意,殿下別嫌簡陋。」

  「天下哪有這樣送禮的,人不來不說,東西還要別人幫著收拾。」楊楝將香囊擲到抽屜裡,冷笑道,「我只領你的情,不記得收了她的粽子。」

  文夫人淡淡一笑,也不接他的話,卻問起節前是否要擺一次家宴。楊楝一貫獨來獨往,不過偶逢節慶才設一家宴,陪幾位側室坐一坐,自從陳煙蘿走後,連這都要廢弛了。文粲然想著中秋是個大節,林絹絹新有了喜信,琴太微又一直藉口棒傷躲在島上不敢出頭,或者楊楝有意把眾人都邀來一聚也未可知。不料他一擰眉毛,卻道:「一個傷還沒好,一個又挪動不得,還多這個事做什麼?只你我二人對坐飲酒,豈不是無趣得緊?」

  文夫人知道他不喜飲酒,這不過是句玩笑話,然則聽在耳朵裡仍不免臉上一白,猶自強笑道:「既然殿下圖清淨,妾就樂得偷懶了。」

  楊楝亦覺出不妥,心下略有愧意,遂環轉道:「上次琴娘子出事,多虧你聞風報信,我想來想去,倒不知怎麼謝你才好。」

  文夫人揣摩這話的意思,是真想要答謝她要她開口討賞,還是說雖有謝意卻無以為謝呢?這若是換了林絹絹,一定嬌笑著要新鮮衣裙,要金珠首飾,甚至直言要陪她一晚。他明知自己不是林絹絹才會這麼說,可那雙墨描漆點的一雙鳳目竟是誠摯又溫和。文夫人遂笑道:「殿下將家事託付於我,妾自當擔起責任,不敢領什麼謝賞。琴娘子年幼,是妾沒有照看好她。殿下不問責,妾已是萬幸了。」

  他顯見得是對這個回答很滿意,文夫人心中無聲地歎了一下,又道:「林夫人那裡,殿下可還有什麼吩咐?」

  桌上正攤開一幅長卷,是林絹絹花了許多功夫精心塗染的一幅仿董源的瀟湘圖卷,原先說是要留到十月裡給楊楝祝壽的,卻提前當作中秋節禮送來了。楊楝輕敲著畫紙,緩緩道:「她養著胎,後院的事務便都交給你了,你多辛苦些,有事與程寧商量著辦。」這話原是早就說過的,他想了一下又鄭重道:「林絹絹身子不穩便,教她不要再亂走動了。添幾個老成可靠的內侍和宮女到她房裡去幫忙,別教她跨出房門半步,也別讓閒雜人等擾了她。」

  文夫人聽了這話,長久以來心中隱隱的猜測似乎落到了實處。

  「先把孩子好好地生下來。」他皺著眉頭輕聲說。

  看看暮色將臨,楊楝換上文夫人縫製的新衣,加冠束帶出門去。趕到太液池北岸的太素殿,徐太后在殿中坐著由幾位太妃陪著說話,早有花團錦簇的一眾兒孫晚輩過來磕頭獻禮,歡歡喜喜領了賞去。徐太后遠遠瞧見楊楝,立刻招手喚他跟前來,笑眯眯地道:「聽說林絹絹有了喜信,我高興得很。你且說說要什麼樣的賞賜?」

  楊楝笑道:「祖母心中高興就好,等生下來再賞也不遲。」

  徐太后笑著搖頭道:「這是我第一個曾孫,雖不是嫡出,到底也與別人不同。按例的賞賜自不用說。我想清馥殿終歸狹小了些,是否不方便?再者,我這裡還有兩個醫婆,都是極老練穩妥的,先撥給你們使用。早晚貼身伺候著,也免得臨時忙亂。」

  聽見醫婆一說,楊楝不免心中一緊,臉上卻笑道:「孫兒自己就會瞧病,不必勞煩旁人。」

  徐太后嗤笑道:「你瞧瞧頭痛腦熱的也就罷了,難道還會婦人千金科?」

  「孫兒實說了吧,」楊楝道,「祖母身邊得用的人自然極尊貴,縱然是我的王妃,也不敢勞動她們屈尊伺候。林絹絹一個小妾,我只怕她受用不起,反折了福氣便不美了。」

  這推三阻四也太過明顯,徐太后沉下了臉。正要再說什麼,外面人聲鼎沸,卻是鑾駕到了。帝后二人拜過太后,又依次升座受禮,一家親眷團團見過,才有司膳內官請眾人入席。

  筵席擺在殿外的三層白玉丹墀之上,高臺四角懸掛琉璃宮燈,滿地團團地擺滿盆花,皆是嫣紅的秋海棠、銀白的玉簪花。山珍海錯、玉液瓊漿雜列其中,應節的各色花餅、如意餅、金銀茶食和饊子壘成座座小山,山頂插著金銀五色剪花,盤中新摘的瑪瑙葡萄與翡翠蜜瓜各自甜香繚繞,酒未開樽已有三分醉意。

  一時雲破月出,水天澄澈,清風徐來,滿池碎金。水上花影浮泛,閣中笙歌相和,嘉親美眷,語笑嫣然。三杯「長春露」下肚,皇帝滿心暢意,索了紙筆過來,一氣寫下三首絕句,又命隨侍內官朗聲念出,博得滿座喝彩。他自幼雅好藝文,琴棋書畫樣樣拿得出手,詠月三章寫下,連太后亦真心稱讚了幾句。皇帝猶覺不足,又命座中諸位妃嬪步己韻和詩一首。

  徐太后笑道:「放著這麼些兄弟子侄在眼前,卻叫內眷寫詩,這是皇上糊塗了。」

  皇帝一想確有不妥,遂環視一周,教楊樗和幾位庶弟、駙馬各自寫了詩來,因見楊楝遠遠地坐在一邊,特意取了自己案上的紙筆教人遞過去。

  詠月原是爛熟的題材,楊楝略想了想湊出四句,偷眼看見旁人都還在搜腸刮肚,遂放下筆慢慢走開,兩眼瞪著湖上粼粼波光只作沉思狀。

  湖心燈火熒熒,內官們在蓬萊山上搭了一個巨大的燈架,幾百隻五色燈籠組成「太平萬歲」四個大字。楊楝望著黑沉沉的山影,忽又想起虛白室中那個推病不出的人,這時一定帶著侍兒溜出來看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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