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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〇


  「已是饒了她了。」楊楝正色道,「身為宮婢,竟然勾結外人私自出逃,原該當場杖殺的,我只教人打她二十下,這還要怎麼饒了去?」

  「二十杖雖不多,可是妹妹一向單柔,只怕她受不住。萬一有個不測,也是辜負了殿下的寬仁之心。」林絹絹道。

  「看不出你竟如此多情。」楊楝冷笑道。

  林絹絹一張唇紅齒白的粉面被淚水浸透,如同揉碎了的海棠花,她仰著臉哽咽道:「妾為琴妹妹求情,亦是為自己求情。」

  「你又有什麼錯?」楊楝饒有興味地問道。

  「那個……那個天殺的醫婆,是妾找來的。」林絹絹咬牙道,「誰知她狗膽包了天,竟敢拐帶宮人。是妾識人不明,引賊入室,請從妾責罰起。」

  「你倒是認得塊。」楊楝袖著手冷笑了一下,「原來那醫婆是走了你的門路才進到宮裡來的。上次那個歐陽氏犯事,我已說過,外頭這些三姑六婆是亂家之源,從此概不可入門,原來你並沒有聽見?」

  林絹絹細細體會著,這竟是新賬舊賬裹在一起算了。

  楊楝道:「還是說,這個張氏原是你知根知底,特別信得過的人,你才敢放她進來?」

  攜槍帶棒一席話,聽得眾人心驚肉跳。不料黑雲壓城山雨欲來,林絹絹居然還沉得住氣,只聽她緩緩分辯道:「妾就是連日來身上不爽快,又怕是自己多疑驚擾了旁人,不敢問,隨便找個醫婆先瞧瞧,誰知……誰知……」她柔聲道,「竟是真的有了。」

  「你說什麼?」楊楝驚得幾乎倒退一步。

  「兩個月了……」林絹絹垂著眼簾道,「妾怕羞……想等著穩了胎,再告訴殿下,誰知鬧出這個事情……都是妾一時糊塗。」

  聽見了這話,僕婦們忙斂了裙角準備賀喜討賞,卻覺著氣氛有些不對,半躬著身子跪也不是,不跪也不是。林絹絹的話語在淡淡血腥的空氣中逐漸低沉消弭,回應她的卻是死一般的寂靜。

  琴太微忍不住側過頭偷看楊楝,他臉上竟隱隱浮出一線哀戚蒼涼之色,而林絹絹垂著頭亦是臉色煞白。這是什麼時候?她想她一定是疼得眼花繚亂了。一滴汗珠沿著下巴滑落,打在磚地上激起了小小一片溫熱的血霧,刺得她眼角清酸。她掙扎著抬手揉了揉眼,不提防從條凳上滾了下來,疼得錐心刺骨,倒抽了一口涼氣。

  「你是說真的。」楊楝似回過神,終於笑了起來,「竟敢瞞我這麼久。」

  林絹絹的臉亦漸漸恢復血色,忍不住道:「我怕殿下知道了不高興呢……」

  「怎麼會?這原是天大的喜事。」楊楝笑道,「既然如此,先找太醫來看看,待情況明瞭,還要去祖母那裡稟報一聲,想來她老人家知道有了曾孫,亦是十分歡喜的。」

  林絹絹的臉似乎又白了一下,旋即嬌嗔道:「羞煞人了,還不知是男是女。」

  楊楝挽了林絹絹欲走,似乎才想起蜷在地上的琴太微來,輕輕扔了一句話下來:「看在林夫人的分兒上,今天就便宜你了,謝了恩去吧。」

  琴太微勉力跪了起來,只覺腰下面的半截身子已不是骨肉做成,卻是一團烈火一蓬鋼針,火辣辣的除了痛沒有任何感覺。她絕不謝恩,只是睜大了眼睛死瞪著他。他不覺勃然大怒。

  「才打了七杖而已,還差十三杖。」他盯著她慘白如紙的臉,冷笑道,「你就在廊下跪足十三個時辰再走吧。」

  她攀著條凳掙扎站起,一個僕婦看不過去,想要上去攙她,楊楝卻道:「讓她自己走。」

  去年在浣衣局吃了二十杖之後,她是連腰都直不起來,被人抬著出去的。這回她估摸著大約走不過這一丈地,只得咬牙忍痛,試著挪動血流如注的兩條腿,晃悠悠邁開步子,居然真的挪過去了。其實這一遭雖然打得不輕,卻是傷得不重。虧得那兩個僕婦終歸不比專門行杖的內官,不懂得「打草包」的技巧,打來打去不過是皮肉傷,並不曾傷筋動骨。

  楊楝眼珠不錯地盯著她,直到她扶著廊柱顫巍巍跪下,方才回過頭來,挽著林絹絹的纖腰笑道:「咱們進去吧,你也站得太久了。」

  廊簷陰影下的磚地已是暗生涼意,才跪了一小會兒了,就從膝蓋一直冷到了靈台,而下身的棒傷還在慢慢地往外滲血,將僅存的一點熱氣都泄盡了,裙衫糊成了一片,連傷痛都冷得遲鈍了起來。

  因為林夫人新有了喜訊,清馥殿一時門庭熱鬧。她悄悄地挪動著,躲著進進出出的人流,一邊竭力將裙擺折起來墊在膝蓋下面。朦朧中似乎聽見楊楝和林絹絹在房中說說笑笑,又聽見程寧那幾個內官們連聲稱喜。一會兒太醫來給林夫人診脈了,又有人被派去拿安胎的藥物,一會兒宮人們捧著盒子從外面進來,說是清甯宮的賞賜。她一時心中激憤,竭力想聽清他們都說了些什麼,一時又覺得到底于己何干,索性歪著頭沉沉地睡去。這日偏生天氣極好,晴空如洗,日光獵獵,院中那一攤血水被風吹過,很快幹成了淡淡的赭色,隱然像一個扭曲的人字。她看了半日,忽然覺得自己其實已經死在了那裡,地上的痕跡就是她的乾屍。而這邊跪著的又痛又冷的一具身體,並不知是個什麼東西。

  過了一陣子,卻見文夫人匆匆過來,瞧了她一眼,極是吃驚,似乎對她說了些什麼,她也沒聽清。待文夫人進去了一會兒,卻有個內官抱了一架半舊的腳踏出來,教她跪在上面。她依言挪了過去,覺得膝蓋不是那麼涼了,便仍舊昏沉沉地倚在廊柱上,候著那十三個時辰慢慢過去。

  人聲又起時,卻已是日當正午,徵王和林夫人的中飯也擺了過來。飯菜的味道鑽入鼻中,她只覺胃囊中翻江倒海,欲嘔又嘔不出,才想起這天連早飯都沒吃。日光直墜在頭頂,廊下已不剩多少蔭涼,想要往裡面挪動,那只黃花梨木的腳踏偏偏沉得如同灌了鉛。輾轉幾回,只得把臉藏在柱子後面躲著日影。

  過了晌午,院中漸漸安靜,偏生此時坤甯宮來了人。送青詞的小內官見她渾身是血地跪在地上,嚇得拔腿就跑。楊楝遣人過來喚她去書房,速速寫了青詞回復坤甯宮。她緩緩起身,一時頭暈目眩,忽聽見身後皮肉撕裂之聲,原來中衣糊在了傷口上幹結了,此時一動,重又撕開,鮮血汩汩地流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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