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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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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從正陽門出來,正撞見靈柩停在路邊,憔悴的婦人披麻戴孝,一聲聲哭著:「老爺啊,可憐你一生兩袖清風,竟落得如此下場……」他一時好奇了勒住了馬,立刻就有人圍了上來,內中幾張面孔依稀是六科的幾位給事中、副使等小官,皆有兔死狐悲之意。 李主事雖清貧,罰俸一年未必就餓死了。可越是不求名利的人,面皮越是薄得匪夷所思。幾兩銀子事小,在百官面前被天子折辱,那才是比死還冷的絕望。這點卻不是奉天門上高高坐著的那個人能夠想像得到的。 「殿下這回,必是要觸怒皇上了。」馮覺非道。 「我觸不觸怒他,有什麼不一樣嗎?他拿不住我的把柄就是了。」楊楝冷笑一聲,「我已上表自陳此事。」 「如何?」 「得了他一道嘉獎的口諭,」楊楝道,「稱我為朝廷分憂了。」 馮覺非呵呵直笑:「借坡下驢,皇上的彎子轉得倒也真快。」 楊楝搖頭輕笑。據田知惠的消息,這也虧得那天在御前伺候的是司禮監秉筆太監周錄,若換了李彥那個貫好興風作浪的渾蛋,又不知皇帝是什麼反應。他問馮覺非:「你們覺得,皇上這件事情辦得如何?」 這個你們,指的是翰林院那些年輕的清流文官。馮覺非道:「眼下正是用人之際……」 話只說一半,意思也就明白了。眼下正是用人之際,不宜用此重典,何況是對一個無功無過的平庸小官下手。如今捏軟柿子捏出了一地汁水,髒的是自己的地。 楊楝輕輕地點了點頭,卻又道:「這算也是恩威並施吧……」 閑坐一時,忽聽見有人敲門。馮覺非去門口晃了一圈,回來道:「我約的人已到,殿下可以起身了。」 這原是他掩護楊楝的一個小伎倆。萬一被人發現,他只說來客原是後者。楊楝頷首稱妙,又好奇地問約了誰來。 「就是宮裡謝娘娘的胞弟。」 「謝探花?你竟帶他到這裡來?」 「他與新婚妻子不睦,我時常帶他過來散散心。」馮覺非笑道,「此人生了一副好皮囊,很是討小姑娘們喜歡。」 楊楝想起謝家素以門風嚴謹著稱,不覺莞爾:「我倒要瞧瞧他長什麼樣子。」 「殿下要見他?」馮覺非駭然。 楊楝擺了擺手,走到外間門口,將軟簾揭起小小一角。只見和秀姿引了一位輕袍緩帶的少年文士,沿著走廊一徑過來了。那人確實白淨秀雅,只是兩眼微腫顯得無甚神采,耷拉著肩膀更是一點風度也無。楊楝心中微嘲,正待回房,一眼瞥見那彈琵琶的女子停了弦,失了神似的望著自己。「怎麼不唱了?」他隨口問道。 那少女猛然低下頭,弦歌再起時卻換了調子:「滿天星當不得月兒亮,一群鴉怎比得孤鳳凰……」 他閃回里間,匆匆與馮覺非道別,自暗門出去了。猶聽見那個歌女唱得聲聲入耳:「……眼前人怎比得我冤家模樣。難說普天下是他頭一個美,只我相交中他委實強。身子兒陪著旁人也,心中兒自把他想……」 雖然得到皇帝的口頭褒獎,楊楝亦知這一回他必定是被皇帝恨上了。早先周錄遞過消息,說琴太微的名字已在名單上。他遂擬好了進表,打算等赦書一下來,就報上宗人府去,爭取討個夫人的名位下來。沒想到工部的懸樑案一出,皇帝變了臉。雖不能明著貶斥徵王,暗地裡卻把大赦名單索了回去,生生鉤掉了琴太微的名字。 楊楝聽見田知惠如此這般說來,真是既駭且笑。 自從七夕那晚被拒,他連著好幾日不再去虛白室。偶爾獨自登天籟閣讀書,走過長廊時朝院子裡張望幾眼,見她或是在逗貓喂鳥,或是在讀書練字,一派從容嫺靜,像是什麼都沒發生過。他反倒疑心是不是自己太小氣了。 如今出了這樁事,總該親自去她那裡說明一番。細想起來,竟有十幾日沒和她說過話,也不是不惦念的。 然而琴太微偏生不在房中,連諄諄、繩繩兩個小宮女也失了蹤跡,守門的內官說她們到後山上去看廣寒殿了。她自從得了他的許可便像只野貓一樣到處亂跑,今日登山,明日遊園,天下竟有這樣沒心沒肺的人。他又有些生氣起來。她的臥房空無一人,初秋的日光在菱花鏡中搖晃成片片碎金子,照得人眼中心上全是慵懶意味。他決意和衣假寐一會兒,等她回來再說。 枕上有一股淡淡的甜香,是他從前睡在這裡時從未聞到過的,大約是發澤的氣息。他聞著有些心神不定,一把推到旁邊,不意枕中掉了一卷書出來。 想到她也有躺在床上讀書的習慣,他暗暗微笑,隨手將那卷書拾起來翻了翻。 這卷手抄冊子並未注明作者,但那熟悉的筆跡令他驟然坐起,全身的血液都湧到了頭腦裡,一時間渾身冷得發抖。他深吸一口氣,快速地將冊子翻查了一遍。 這本筆記起首的日子似乎非常久遠,而最末的日子是神錫元年二月。看到這個日期,他高懸的心才慢慢放了下來。那個時候,一切噩夢還未開始……至少他自己還是無辜的。 小風拂過窗紗,微微生涼,他才發覺片刻之間,一身冷汗已將中衣濕透了。 書頁中忽然飄出一張短箋。 沒有具名,一行精緻的小楷寫著:「此姑父舊年筆記,向為祖母留藏,今歸原主。望妹善自珍重,切切。」 他恍惚想著謝迤邐的筆跡,似乎不是這樣的,此人用筆端方拘謹。出了一回神,才記起這世上還有一個人可以叫她「妹妹」的。 他漸漸都記起來了。鄭半山曾說過,熙甯公主給她訂過親,也說過當初她在皇史宬是怎樣偷偷傳遞消息……這些事情他全都知道,卻從未好好聯想起來,這是不是很可笑呢? 七夕那晚,她用鳳仙花汁寫的字,原來不是仙(僊)而是遷(遷)。 腦中的圖景逐漸清明,而眼前卻似乎什麼都看不見了,院中的秋陽變成了濛濛白霜。他心煩意亂地翻著冊子,眼中的字跡全都扭成一片,看不出子丑寅卯。一忽兒又變成了謝遷那瘦骨支離白衣翩躚的身影。他心中發出一陣陣冷笑。 他將短箋夾回原處,又把冊子藏回枕函裡,悄無聲息地離開了虛白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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