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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


  他俯在皇帝耳邊說了一句話。

  「哐當!」鬥彩團花小盅在金磚地上砸得粉碎,皇帝的臉都氣白了,「好個楊楝,竟敢在朕眼皮子底下收買人心!」

  「萬歲爺爺息怒……」

  「不知這位貴客,喜歡什麼樣的姐兒?」和秀姿絹扇掩口,笑得媚眼如絲。

  「……聰明些的。」

  聽這腔調顯是有些不耐煩了,她不免好奇地將對方上下掃了一眼,心道好一個翩翩佳公子,卻不知為何如此自矜身份。正要再說些什麼,卻被馮覺非笑在了頭裡:「這風來閣的姑娘們個個都是人精。真要叫了最聰明的來,只怕氣得你腦仁兒疼。」

  楊楝臉上已是有些動怒了。和秀姿眼風何等精明,見狀連忙道:「馮公子說笑了,我自己就是個最愚笨不過的,只教了這麼幾個傻丫頭,從不敢跟客人頂一句嘴。只怕她們先被公子您給氣死了呢。」

  馮覺非擺了擺手,笑道:「你只叫宛姿過來在外間坐著唱曲就是,別的一概不用。」

  和秀姿心領神會,放下窗板,點起一爐香,又為二人續上茶水,才婷婷嫋嫋地走開。不一會兒外間的門響了一下,就有人叮叮咚咚地彈起琵琶來。

  楊楝皺著眉頭道:「非得在這種地方?」

  「殿下恕罪,」馮覺非笑道,「海日閣固然好,只是最近錦衣衛走動得勤,高指揮使又去了豐台大營,那邊沒人罩著。下官是外省人,帝京地面兒不熟,也就認得些秦樓楚館,實在委屈殿下了。」

  楊楝低聲道:「高師父去豐台大營作甚啊?」

  「小陸將軍帶了門新式大炮回來。神機營請他過去一同參詳。」

  「那位小陸將軍,」楊楝又問,「你可見過?」

  「一面之緣。」馮覺非道,「此人形容冷峻,看上極有城府。」

  楊楝點點頭,並不再問。馮覺非和高芝庭這些人並不瞭解他和陸文瑾的真正關係。活在世上的人裡,只有他自己、鄭半山還有老陸將軍知道那個天大的秘密。

  楊楝又問:「楊樗和徐三小姐的婚事,也議得差不多了。那麼你們準備得如何?」

  「我約了三四個給事中,奏疏都已寫好。只等殿下的東風。」

  楊楝歎了口氣,「我這裡還不成呢。」

  馮覺非細想了想,道:「實在不成,我們先上奏疏。走一步看一步也行。」

  「眼下還可拖得一時……」楊楝沉吟了一會兒,道,「還是先等我消息吧。抄本先給我瞧瞧。」

  奏疏看完,楊楝提了幾處修改,馮覺非一一記住,隨後便把稿紙卷了起來,伸進香爐裡,沉靜的小銅爐中忽然紅光騰起。兩人皆不語,盯著火舌舔過,紙卷變成了焦黑的一隻小筒,馮覺非抖抖手指,紙灰盡皆飛散了。外間琵琶女猶自唱著:「鬼門關,告一紙相思狀,只告我的薄幸郎。把他虧心負義開在單兒上,在閻王面前去講……」

  楊楝問道:「那個工部都水清吏司李主事——究竟是怎麼回事?你可查清楚了?」

  「他不是徐黨。」馮覺非歎道。

  「我猜也不是。」楊楝道,「若此人真有徐党諸人可以倚仗,皇上不會為了這點小事情痛下狠手。他是哪一邊的人?」

  「哪一邊都不是。」馮覺非道,「此人是萬安九年的狀元及第。」

  「咦?」

  「可他一來就得罪了當時的首輔杜閣老。如今做了二十多年的官,仍蹲在工部當個小小的六品主事。皇帝問下罪來,那另外四人竟沒有一個肯替他遮掩……其為人可想而知。」

  不結朋黨固是君子,然則世間哪有不倚大樹能成林的?運氣好的尚能在低階官位上混到乞骸骨,運氣不好就如這位仁兄,一旦出事首當其衝淪為犧牲品。便是矯矯不群如琴靈憲,最早也是靠了老忠靖王的提攜才得以出頭。

  楊楝悵然道:「都水清吏司……我只道那裡上上下下都被徐黨把持了,沒想到還留下了這等人物。」

  「不思上進,不知經營。就算不是徐党,」馮覺非冷笑道,「也只是個無用之徒罷了。」

  「都水清吏司管著河道與海塘,多少有些好處可以拿。他做官多年,據說還在南城賃著房子住,可見其清貧。」楊楝道,「雖則無用,卻也難得老實,不失讀書人本分。」

  「是啊。若非住在黑窯廠那等荒僻之地,又租不起車馬,」馮覺非道,「何至於趕不及上早朝呢。」

  「他可以三更即起嘛。」楊楝道,「——你如今的月俸是多少?」

  「五石。折銀——三四兩吧。」

  這點月俸尚不夠兩人今日這桌酒錢,馮覺非目今是七品,那個上吊的李主事是六品官,大約有十石。這點上楊楝倒也有數,本朝俸祿之薄,歷代罕見。他少年時常聽父親說,太祖尚儉,給官員們定的俸祿只夠勉強養家糊口。開國二百餘年來,物價不知漲了多少,俸祿銀子卻因循祖制不曾略有增添,還每每因為國庫空虛發不出銀米,以胡椒、蘇木、絹布等實物相抵,中間又盤剝一層,五石的俸祿兌換到手僅有一二兩銀。那些豪門世家出身的官員自是不在乎這點零用錢,卻苦了那些寒門官吏,寒窗苦讀幾十載換一頂烏紗,結果還不夠喝粥的,於是乎除了鑽營貪取,也沒有別的辦法養家了。貪取之風一旦沿襲成俗,再也無法收拾,官場上下皆視其為常理,如此整頓吏治便成了一句空話。莊敬太子亦提過給官員們添添俸祿以治貪腐,可是一查國庫,即刻打消了這一念之仁。

  這死去的李主事真真是個異數,也不知是他清高過頭,還是他太笨學不會伸手。楊楝歎息了一聲。

  「倒是殿下您……」馮覺非微笑道,「為何要管這閒事?」

  楊楝搖頭笑了笑:「哪裡是我要管,正巧碰上罷了。那天又不曾微服,人人都瞧著我,我還能裝沒看見?不過幾句場面話,幾兩碎銀子,送那孤兒寡婦快些發喪。任憑那些人鬧將下去,丟的也是朝廷的顏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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