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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


  或是因為需要一句一句地想,她念得很慢,聲音清稚甜美,如滴滴甘露墜在水晶盤上。碧天如水,遠山橫黛,皇城殿廡牆垣都陷入了長夢中,天地間唯有清音入耳。不知哪裡來的一縷幽香忽然撩動了人的神思,似桂花的清甜,又有沉水的幽寂,他心想此間並無桂樹,何況到桂花時節還早些,遂又疑心是她抹的頭油,見她頭髮半散著,便繞到背後,揀起一縷青絲聞了聞,卻又不是。

  「做什麼呀。」琴太微停了下來,有些氣惱地扯回頭發,「我辛苦背了,你又不聽。」

  楊楝笑道:「誰說我沒聽,不是『更有三公相西偏,即是天戈一星圓』嗎?」

  琴太微悟了過來,冷哼一聲再不肯念下去。看了看天河的方位,遂道:「太晚了,這就下山去吧——只怕他們等急了。」

  「也罷……」楊楝俯在她耳邊輕聲問,「你只告訴我……太微在哪裡?」

  她抬眼見他笑容柔如春水,幾乎要浸透自己,一時間心中全然空了,連忙扭過頭去看天。茫茫銀漢,不辨上下,暈乎乎看了很長的時間,她才找到太微垣的位置,指了出來。

  「竟是這麼大一片。」他驚訝道。

  「太微垣有五帝座、五諸侯、左垣右垣、太子少微、九卿三公等諸星,」她解釋道,「五帝座排成十字,七月在西——這時不大看得到了。四月裡五帝座正位於天頂。」

  「所以你叫太微。」

  「嗯……」

  她怔了一下,手臂停在了空中。注意到她腕間微微發紅,他便捉過來察看,卻是絲帶勒出的一絲紅痕,遂問:「珠子呢?」

  「掛在脖子上了。」先時被人一說,她立刻給那顆大珠換了地方。

  他才留意到她的領間半掩著一條紅絲,遂撥開衣襟察看。那顆東珠在頸脖下的雪玉肌膚上面滾了滾,珠光鮮瑩悅目。忽想起當初於枕席間所見的那具身體是何等純潔無辜,豈不比這顆明珠美好百倍?這般回味著,不覺探入她的袖管中,由腕至肘慢慢撫摸上去,手掌所及之處是綿綿不盡的溫馨柔膩。

  琴太微只覺自己連指尖發梢都紅透了,搖搖晃晃退了半步,一橫心抽回了手臂。

  楊楝見她害羞,索性伸臂圈住她的腰肢,笑道:「咱們別下去了,就在這裡好不好?」

  「不好。」琴太微幾乎喊出來,又不敢推拒,急得心都快要跳出腔子來了,兩足卻已懸在了空中。楊楝將她打橫抱起,徑直走入房中,放在榻上。她繃著身子不敢動,一時想起新婚之夜痛得昏死,不由得抱著膝縮起來。

  她猛然想起一樁事情來,連忙正色道:「妾身上不便,請殿下恕罪。」

  他臉上的笑容凝住了,慢慢放下了她。

  她死命低著頭,但那種倖免於難的神情還是一絲不漏地落入他眼裡。他想起前幾天也聽她說起身上不好,那麼總有一句是假話吧……

  「是真的呀。」像是猜到了他問不出口的疑問,她居然顫著聲音補充了一句。

  「這樣啊,」他忽然覺得自己真是活該,然而卻只是輕輕笑了笑,「那就好生歇著吧,我叫人送你下去。」

  琴太微斂衽拜過,逃也似的離開天籟閣。挑著燈籠的小內官反倒追不上,不得不連連叫喊,她這才停下來。樹影間露出月臺的一角,似有人仍在那裡站著——她疑心自己看花了眼。

  回到虛白室,諄諄她們早就熬不住睡了,簷下還留著一對紙燈籠,幽幽地照進空洞的廳堂。就著微光她看見條案上有本書,抓在手裡柔軟厚實,順手拿到燈下一看,竟是沒見過的一本《西儒耳目資》。

  她這才記起早間和楊楝說過要辭書,沒想到他當真記得。這麼快就找來了。草草翻過書頁,一時心中百轉千回,頹然倚在廊下出神。

  她必定要睡不著了。拾起鳳仙花汁寫過字的紙,慢慢走回水亭裡,將那半個「遷」字一點一點撕掉,拋在荷塘中。一夜繁星盡皆墜落,化作蓮葉上的露水清圓。她扶著沉重額頭,呆坐在水邊,想起前事渺渺,眼前茫茫,聽著遠處更鼓長長地敲了五下。長夜易消,長河漸沒,竟不知東方既白。

  第十一章 北溟

  徵王拒婚徐氏之事鬧得滿城風雨。皇帝自然心知肚明,面上只作不理會。侄兒的奏疏送到案頭來,皇帝反復把玩一陣,又與各種線報對比一番,心中便暗暗有了些計較。皇帝偶然再問起深柳堂公案查得如何,皇后只推事涉太后不好貿然行事,又推說目下要忙著操辦皇次子楊樗的婚事,無法分神,日後徐徐圖之吧。於是皇帝也催她不得了。

  轉眼三個月過去了,宮中又在籌備皇三子的百日宴,刑部和禮部亦忙著草擬大赦名單。禮部左侍郎謝鳳閣是個怕事的,暗地裡請刑部尚書出面,試探皇帝的口氣——去年抄沒的琴宗憲一族赦還是不赦。皇帝原本宅心仁厚,遂道琴家那些不要緊的親眷僕從,流徙的、發賣的、充官的,一概放了便是。既是天恩特赦,總不好獨缺了他家這一角。待到名單送上來,只見琴靈憲獨女的名字赫然在列,皇帝倒躊躇起來,忽看見李彥的腦袋在門口晃來晃去。

  「怎麼回事?」

  李彥先重重地磕了幾個頭,才顫著聲音道:「回皇上的話,前日被罰俸的那個官兒,當晚就在值房裡吊死了。」

  皇帝愣了一下,冷哼道:「為幾兩銀子,就能上吊?」

  這卻是有個緣故,七月中皇帝臥病綴朝。到七月二十覺得身上略好些了,遂仍於日出之前在奉天門聽政。也合該這位官員倒黴,皇帝八百年不過問工部都水清吏司的事務,那日卻想起來修海塘,五個主事裡面四人都在,偏有一人沒來上朝。皇帝想著自己貴為一國之君,尚且雞鳴而起,昧爽而朝,他一個小小的從七品官竟敢偷懶,當下勃然大怒,立時要奪了此人的袍帶,永不敘用。被高學士勸說了一番,方改為罰俸一年。

  「這些酸腐書生一貫心胸狹窄,也是他咎由自取。」李彥道,「只是哪裡不好死,永定河又沒蓋蓋子,偏生要吊死在值房裡。如今弄得朝議紛紛,只怕那些言官又要上奏疏了。」

  「有這樣的奏疏一律替朕擋住,朕不看!」皇帝大怒道,「死在值房又怎樣,死在值房就能威脅到朕嗎?朕還要問他玷污朝堂之罪呢!不許給撫恤金!」

  「自然不給。」李彥笑道,「這一給了,那些酸儒以為一哭二鬧三上吊的就能撈著好處,更不把陛下放在眼裡了。」

  皇帝氣猶未平,忽道:「這是昨天的事情吧?你為何今天才說?」

  李彥團著一張白臉笑了笑,道:「也就是死了個六品小官。奴婢以為這些醃臢閒事,說出來有辱聖聽,故而不提。只是今兒個李家人接了屍首,在棋盤街哭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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