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江山不夜 | 上頁 下頁
六〇


  他忽然抬起眼睛,正與她四目相撞。琴太微嚇得一縮手,最後一筆劃到了他手心裡。他卻也呆住了,半天才放下筆擦手,一時皆默然無語。

  「殿下這時候來做什麼?」琴太微忽然道。

  楊楝聽她這樣問,反不知該怎麼說,只好笑道:「我多飲了兩杯,頭疼。想找你討碗茶吃。」

  琴太微覺得他又在嘲笑自己,嘟著嘴起身去拿茶筒茶杯,指甲上還沾著花汁,只得翹著十個指頭去尋諄諄。侍兒們見王爺進了內室,哪敢打擾,早就躲出去了。楊楝拖了她坐下,笑道:「我自己來。」

  茶葉普通,全賴蓮花一點似有若無的幽香。琴太微幼時在筆記中讀到一位前朝畫家制蓮花茶,於日出之前將茶葉藏入將開未開的白蓮花花蕊之間,一夕之後連花摘下,將茶葉傾出焙乾而得蓮花茶。西湖夏日蓮花最多,琴宅後園亦圈入一片僻靜蓮塘,她便興興頭頭地如法炮製起來。制茶是假,借這個名目坐船遊湖是真,琴靈憲樂得有茶喝,也不戳破女兒這點小把戲。事隔數年,今見太液池亦有蓮花盛開,與西湖參差可比,她便借了小船下湖,又做了一回蓮花茶。楊楝嘗過讚不絕口,又說荷香遇熱亦散,不妨用井中新汲的涼水浸開。一試果然更好,因又知道他是貪涼怕熱的。

  涼水浸茶頗費些辰光。琴太微歪在椅子裡懶懶道:「上次做的就剩了這麼些。待要再弄一些,今年的蓮花又要開盡了,何況這茶存不長久,左右不過一個月香味就散盡了,如今吃得一盞是一盞吧。」

  說者無心,楊楝心中卻隱隱起了些流水落花悵然之意。推窗望去,蓮葉亭亭如蓋,其中零散點綴著幾朵半垂的紅白荷花,比六月裡接天映日的情景已是寥落許多。他忽然道:「此間雖有荷香,眼界卻不開闊。我帶你去樓上看看。」

  虛白室的後院連著一帶粉牆青瓦的蘇樣長廊,延到水中連著一座四角攢尖棋亭,忽又轉回岸邊竹林,依山勢徐徐上攀,一直連到天籟閣的後披簷下。他們提了一盞角燈,只叫了一個小內官在後面遠遠跟著,沿著爬山廊拾級而上。此時月落西天,卻有零散星光從樹杪間漏下,照見衣擺飄飄浮浮。暗中走了一會兒,眼裡反而清明,漸漸地山石草木都看得清楚了。

  西苑一帶原是前朝禁城之所在,主要宮殿多集于蓬萊山上。多少雕樑畫棟、華宮廣廈,改朝換代之後盡皆廢棄了,國朝風習尚儉,諸帝亦不大經營此山。琴太微在皇史宬翻看地圖,記得山中原有一處極恢宏的廣寒宮,宮室鱗次櫛比,峨峨森嚴;又聽年長宮人說,那山中最高處,還有一座梳粧檯,是前朝一位冤死的皇后攬鏡簪花之處。曾有個看守宮室的小內官夤夜起身,聽見梳粧檯上有清亮的琵琶聲。此時夜色深沉,登高望去,莽莽林木之間,似隱隱能看見那傳說中廢宮的十字脊歇山頂,正中還有一座殘塔,塔身倒了半截,剩下一個黑黝黝的刹座,如有人抱膝蹲在殿頂上。琴太微不禁駐足看了片刻。

  「我告訴你,」楊楝輕聲道,「沿著這條路上來,繞過天籟閣,有一條小徑直通廣寒殿的平臺。你要是不怕,可以白天上來逛逛,那間大殿沒有上鎖,裡面頗有些好玩的東西。記著多叫幾個內官跟著,別只帶著諄諄一個小丫頭。」

  琴太微面上發紅,只慶倖天黑他瞧不見。她閑來無事,早就自己偷著上來過,卻是走到天籟閣找不到路了。

  楊楝命小內官開了天籟閣,一時燭光鋪地。閣樓不大,裡面不過一案,一椅,一榻外加一壁圖書而已,收拾得極為精潔。琴太微一眼瞥見長案上放著一株光華燦爛的珊瑚樹,頓時湊了過去:「從前父親也有一個,是一位番僧送的。」

  楊楝心中掠過一陣陰霾。他不欲再提琴靈憲,便拉著琴太微徑直走到外面的月臺上。

  入秋後的中夜透徹清涼。湖風挾著淡淡荷香與水濕氣,令人神思清遠。蓮花散落於暗森森的半湖蓮葉之間,如水中浮出一縷縷遊魂,隨著黝黑的湖水起伏不定。白玉闌幹的絲絲涼意,透過菲薄的紗衫緩緩浸入肌骨深處。

  琴太微忽然道:「自入帝京以來,從未見過這麼清亮的天河。」

  楊楝順著她的話抬頭看去,果然碧空如水,迢迢銀漢橫過天穹,雲濤翻卷濺起漫天星子,河中瓊英碎玉光華盛極,隱約可聞千帆搖曳之聲,一時看得人都癡了。

  兩人默默望了一回,楊楝忽問道:「總聽你們說牛郎織女。這麼多星星,究竟是哪兩個呢?」

  「殿下不認得嗎?」琴太微吃驚道。

  「不認得。」

  鵲橋雙星是閨中女兒們話題,他自幼離母,大約真沒人講給他聽過吧。她觀望了一回,將河鼓、須女一一指點給他看,順便又指了一回牛宿女宿諸星。

  「你認得天上星宿?」

  「爹爹從前跟著一個欽天監博士研習天文星象,我跟著他們看過星圖。」

  楊楝頗好奇地問:「那你可會占星?」

  「這個卻是不會。他們沒有提過占星術。」

  「既不占星,弄這個做什麼?」

  「爹爹說,海上行船,不辨東南西北,要靠天上經星的方位來確定航向,有時也要靠觀星來預測風向和天氣。長年行走海上商路的那些老船工,個個通曉天文,有許多經驗可以借鑒。只是他們西洋通行的星圖與我國不同,經星緯宿的劃分皆不一樣。爹爹是想把將兩者對照起來研習,將西洋星圖裡新提到的一些經星補充進來。」

  「是這樣。」楊楝點了點頭,意味複雜地說,「令尊為了水師真是殫精竭慮。」

  一時間她的話都到了嘴邊,卻仍舊咽了回去,只道:「我聽說,無風之夜,乘木蘭巨舟出海,水中天上星輝相映,如身處天河之中,情境更為壯麗。」

  少年時偷讀易安居士詞,見「天接雲濤連曉霧,星河欲轉千帆舞」而神往不已,苦求著父親帶她去大船上看看,可是父親總說要等海上太平了才行,所以這個心願從來沒有實現過。她望瞭望楊楝,只見他的側臉一半明如白玉,一半隱沒於黑暗中,網巾圈上的貓睛石在星光裡一閃一閃,秘而不語。

  楊楝忽道:「你既認得星宿,一定念過《步天歌》,背來我聽聽?」

  琴太微顰眉道:「那個也忒長了。」

  楊楝扯著她的袖子道:「那就先揀要緊的念給我聽聽。藝文志上說,這《步天歌》裡包含了天上所有星辰共一千四百多,每枚星子都有官職,與人間的格局一一對應。是怎麼對應法兒,我好奇得緊。你就念給我聽聽吧。」

  琴太微無法,只得從頭慢慢背起來:「中元北極紫微宮,北極五星在其中。大帝之作第二珠,第三之星庶子居。第一號曰為太子,四為後宮五天樞。左右四星是四輔,天一太一當門戶,左樞右樞夾南門,兩面營衛一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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