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江山不夜 | 上頁 下頁 |
五九 |
|
戴學士一味熱情,硬是將楊楝留過了晚飯才送出家門。彼時天色已晚,楊楝趁著暮色悄悄回宮,一路上琢磨著這一天的收穫,雖然還未問出什麼,但戴綸已經承諾在離京之前將他所記得的萬安末年舊事一一梳理寫下。而那兩位傳教士的言論,亦令他心中萌起了一些不太清晰的冀望。 所以,當他回到寢殿更衣梳洗之後,竟頗有興致地繞到雲水榭的岸邊瞄了瞄。閣中兩位美人正在把酒閒談,另一人倒不在其中,他正要抬腳離開,倒被林絹絹一眼看見了,笑吟吟地趕上前來,生拉到了水閣裡坐著。 楊楝絕少肯陪姬妾們玩樂,是以兩位夫人都有些喜出望外,一個立刻揀了纏絲瑪瑙小酒盅兒,斟了甜酒遞到唇邊,一個卻忙著說殿下不善飲,吃些果子罷了,一個又說不妨事,殿下若肯飲了,我便說一件好事給殿下聽聽。楊楝見她們如此,倒也不好十分擺架子,遂接了酒,一邊又命人將戴夫人送的蓮子糕端過來,請兩位夫人分食。 「這不像尋常市買的蓮子糕。」林絹絹拈了一塊糕,「這般精緻花樣,都叫人捨不得吃呢——殿下哪裡尋來的?」 楊楝聽她追問心中就有些不悅,面上卻笑道:「畫院尋來的。」 林絹絹嗔道:「我好意奉承,倒被殿下打趣了。難道畫院人家是該給人打花樣的嗎?」 楊楝沒接她的話,轉問文夫人味道如何,文粲然謹慎地稱讚了兩句。 「是嗎?」楊楝悵然道,「我倒是覺得太甜了些,蓋過蓮子香氣了。」 幼時嗜甜,有回藥碗端到書堂裡,他見乳母不在身邊,就賴著不肯喝那酸苦的藥汁。戴先生在一旁看不過去,叫人尋了幾枚糖蓮子來才把他擺平了,卻沒想到從此以後,每進書堂授課都得帶著糖蓮子來。直到太子聽說此事,罰他在至聖先師前跪了半日,方才絕了惡習。略大一些懂事了,這事兒還被師父們當作笑話來講,連琴靈憲都聽說過。 想來戴夫人至今記得這一出,著意在糕裡加了許多石蜜,卻不知他早就轉了性了。後來鄭半山亦教導他,飲食嗜好,均需竭力克制。不鹹不淡,不偏不倚,中正調和,是為養生永年之道。不過他的理解是,若是一時酸苦就要依賴極甜來敷衍,那麼內心的空乏與黯淡,又能用什麼去抵禦呢,還不是只有忍著吧…… 想到此處,一仰脖子喝掉了杯中物。文夫人忙遞上一碟剝好的桂圓和荔枝,他皺著眉頭嘗了一口,便推身上困乏要告辭了。 文林二人站在水廊上,瞧著他飄然消失在蕉林後面,一時默默無語。文粲然忽問道:「你不是還有什麼……事要說嗎?」 「哪有什麼好事,」林絹絹淡淡道,「一出笑話罷了。」 文粲然心中狐疑,卻見她滿面的嬌笑早已消弭無蹤,眼神涼得像冰。 楊楝晃悠悠地回到清馥殿,總覺得心中有事未了,看見案上那卷新得的羊皮書才想起來,立刻叫人打了燈籠往蓬萊山去。 初秋夜裡,島上愈見清寂,深林中湧出清涼的草木芬芳。燈影照見石徑,槐樹的落花細如金沙。忽有松鼠從枝頭落下,轉瞬又踏著泥鰍脊跑掉了。迎面看見古碑體書寫的牌匾,想起「虛室生白,吉祥止止」之語,心中油然生出淡淡的歡喜。 院中火燭泰半熄滅,只有臥房的窗紙上映著一圈黃暈。兩個小宮人合力抬著一盆洗妝殘水,嘰嘰喳喳地往外走,一頭撞見徵王,嚇得說不出話來。楊楝揮了揮手讓她們走開,隨手將羊皮書擱在了正廳的條案上。 他早望見月亮罩裡背坐著的人影,披了中單斜倚在妝台前,似是在寫什麼。一聽見外面動靜,連忙團了紙往裡面藏。楊楝手快,搶過來就瞧,卻是紅筆寫了半個「僊」字(僊:仙的繁體),再看她手裡還捏著一管小羊毫筆,笑道:「你不出去穿針乞巧,卻躲在這裡畫符?」 琴太微原本驚得臉色發白,聽見他這話裡並無責備之意,方才漸漸緩過神思,一時又桃花泛面,啞了半晌終於冷冷擠出一句:「我是活該被你們取笑的。」 楊楝在她對面坐下,低聲問:「是不是被她們欺負了?」 琴太微不是自怨自艾的人,雖然被太后打壞了手,從不曾在人前抱怨傷感,傷好之後寫字大致無礙,只做起針線來卻禁不住手抖。只是今晚林絹絹故意叫她穿針,當著一眾宮人內官的面揭了她的短。若非文粲然幫著圓場,當真要難堪了。若說她心中毫不鬱結,那是不可能的。 「沒有誰欺負我。」她低聲道。 「那你怎麼早早就溜了?」 「又不早了。」琴太微隨口道,「我多飲了兩杯,頭疼。」 楊楝知她不屑說,只得笑笑過去了。卻見紙上紅字色澤清透,似非尋常胭脂,又見妝臺上一副白瓷杵臼,裡面半盞稠稠的深紅汁液,不認得是何物事。 「這是什麼顏色?」他拈起瓷杵撥了一下。 「是鳳仙花,搗碎了染指甲。」 「怎麼染?把手指頭伸進去浸一下嗎?」 「虧你想得出……」琴太微撲哧笑了,卻左手拾起原先那管小羊毫,在花汁裡蘸了蘸,「是用一種小刷子。我一時找不到,只好用毛筆了。我們南省的習俗,七夕用鳳仙花汁塗染紅指甲,若能一直養到年尾,來年便能平安順遂。去年的紅指甲就沒能留住,在浣衣局洗了幾天衣裳,顏色全洗掉了。」 右手五枚指甲已經塗作圓圓的一串珊瑚珠,左手卻還空著沒畫,他從她手中拿過畫筆,道:「我來試試。」 他握定她的左手的五根指頭,將毛筆蘸飽了花汁,一筆一筆地描畫,如工筆劃般細緻小心。她一時怔住了,只覺時間忽然被筆鋒牽住,變得無比緩慢。他一心沉溺于為美人勾畫妝容的樂趣之中,唇間笑意全無一絲雜念,鼻息平靜而輕柔。鸞鏡中折現燈影曈曈,柔光籠住了小小的一方妝台,將他的額角與長眉皆映得分外清明。她一向知道他生得極好,只是那樣好的容顏從來自成一統,就如同畫裡的古人、雲間的白鶴或空中的圓月一般高邈離塵,與旁人扯不上半分關係。以至於此時此刻,他的臉距她不過半尺,眉眼低垂,氣息相近,她竟至於惶然不解起來。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