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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曹渠眯著眼看了看他手中的便箋,不覺訝異:「殿下也對這個感興趣了?」

  「是一個朋友要找的。」

  便箋上寫的是西番文字,曹渠認了半天:「這是早年間一個澳門船長霍若望編纂的辭典,書名的意思是『西字奇跡』,在葡萄牙海商之間通行過一陣子。都是手抄本,從未付梓。殿下定要這一本的話,小的就托人去南方尋去。」

  楊楝聽著便皺起了眉頭:「那有沒有類似的書?」

  曹渠嘿嘿一笑,轉身從架子上摸出一個抄本:「巧了,前幾天剛得了一本。有個剛進京的番僧來我這裡逛,留了個抄本,說是他們一群番僧自己編的辭典,問我有沒有辦法在帝京刊印出來——倒像是在這兒等著殿下似的。」

  手抄本的封面是柔軟的新羊皮,裝訂極為精美,想來作者頗下了些心思,封皮上還記了一個書名「西儒耳目資」。楊楝大略翻了翻漢字的內容,問:「你打算替他刊印?」

  曹渠搖頭:「此事不易,我還在斟酌中。殿下若覺得還入眼,請先拿去吧。」

  楊楝笑著稱謝,又道:「原先說的那本書,還要麻煩你留意下。」

  「包在小人身上,」曹渠連連應承著,卻又小心提示著,「殿下但有吩咐,只管遣田公公過來說一聲就是。」

  「我自有分寸。」楊楝隨口應著,袖了羊皮抄本便辭了出去。

  別了海日閣,一徑往北又往東,一直到東直門內的北居賢坊,在柏林寺門口下了車,帶著一個親兵入寺。這日是七月七,進香的婦人女子偏是不少,鶯鶯燕燕人潮湧動。楊楝壓低了大帽,隨著人群穿過幾間殿,卻從觀音堂的後門溜出廟去。這一帶遠離皇城,街巷不甚繁華,往來行人寥寥,深槐高柳之間偶爾露出幾個朱門大院,是京中幾戶世家巨族的府邸。

  戴學士的兩進小院夾雜這些府邸之間顯得有些寒酸。師生之間揖拜了一番,少敘了一些閒話。楊楝自十四歲離京後,再沒有見過他的師父。當年戴綸居禮部尚書,授文華殿大學士,一度入閣。太子身故之後,朝中官員多有洗換,戴綸因年高德韶,又一向謹慎少言,那些抄家、流徙之刑就沒有落到他頭上,不過遷了個南京欽天監的閒職養老去了。做了一年閑官,戴綸索性告病辭官,回老家松江府閉門著書,去年才以遣嫁獨女為名而重返帝京。戴小姐嫁給了兵部右侍郎葛堅的次子,不久便有喜訊。戴夫人放心不下,暫居京中以便時時看顧女兒。

  「還不完的兒女債,」戴綸捋著長鬍子笑道,「剛過知命之年,就一心只盼著抱外孫了。」

  楊楝以為他說的不全是真心話。按馮覺非的說法,皇帝正在暗暗與太后党較勁。顧有容受重用之後,緊跟著皇帝又得到了沒有徐家血統的皇三子,朝堂上的風向立刻起了變化。從前的那批太子舊臣不免聞弦歌而知雅意,在蟄伏的凍土中悄然活動起來。戴綸滯留京中,當然是在等待機會。

  一時戴夫人遣人傳話,在花廳擺下家宴款待徵王。因是師生小聚,並沒有擺什麼排場,戴夫人親自下廚做了幾樣精緻小菜,有筍絲拌雞松、清蒸魚脯、蝦油豆腐、蓬蒿菜……皆是南省風味。因楊楝不喜飲酒,斟了家釀的玫瑰露上來。

  布了一回菜,戴綸又稱讚起楊楝不與權奸勾結,毅然拒婚徐氏。朝中那些受徐黨排擠的清流官員,雖不敢公開議論,私下裡對這位長年雲山霧罩的小王爺忽然間刮目相看起來,更有人盛讚他有其父之風。

  楊楝也知道,與徐三小姐的婚事橫豎是不成的,太后出面拆解或者他自己拒絕,效果肯定是不同。他聽見「其父之風」幾個字,不免多心了一下。他隱約記得,當年自己的母親被禁足,遷居於陽臺山別院,曾有人提議另立太子妃——那是他人生中面臨的第一場巨大威脅,好在父親堅意保住了母親。莫非當年拒絕的也是一個徐家女?他忍不住問出了這個問題。

  戴綸搖了搖頭:「不是,那一回太子拒的是熙甯大長公主的女兒謝氏。」

  楊楝慢慢放下筷子,沉聲道:「是後來……琴督師的夫人?」

  戴綸見他臉色微微發青,意識到有些不對了,遂道:「謝氏是先帝的外甥女,又深得徐太后寵愛。當年甄選太子妃時,她亦在名單之中。所以後來有此一提,並不奇怪。」

  楊楝隱隱聽人說過,這位謝家表姑是個舉世無雙的美人,宮中前後三十年無人可匹敵。按說幼年時應該見過她,如今他想來想去,眼前卻只有琴太微那張怎麼也稱不上絕色的貓兒臉。他默算了一下年月,道:「聽人說謝夫人出嫁極晚,難道是因為這個緣故?」

  「臣實不知。」內廷秘辛不出宮牆,戴綸一個外臣不過聽了些片言隻語,「臣請恕罪,況且——這是太子的家事,臣原不當議論。」

  楊楝搖了搖頭:「天子無家事。」

  戴綸默了一下,道:「臣只知謝夫人與太后老娘娘淵源極深。這些事情,殿下或者可以擇機問問鄭太監。他侍應清甯宮多年,沒有什麼不知道。」

  白日一場急雨,晚來空氣新涼。琴太微睡午覺一直睡到日落時才醒,想起楊楝走時的交代,只得起來梳頭勻臉,披了件涼快的天水碧單紗小衫,系一條白綾挑線裙,提溜著輕羅小扇,搖搖地往清馥殿去。

  夜宴設在臨湖的水雲榭,槅扇大開,角燈四懸,涼風挾著幽幽荷香從水上拂來。月臺上擺好了香案,陳列香爐、瓶花、雕瓜和各色巧果,幾隻魔合羅笑臉團團。旁有一隻高幾單擱了紫銅水盆,盆中清水映著燈影瑟瑟,是白日裡投針驗巧用過的。

  文、林二位夫人正倚著美人靠閒話。琴太微自忖是來遲了,遂先拜二位夫人,才行了半禮就被林絹絹一把扶住,強挽了她入席,姐姐妹妹地叫了一遍,又鬧著要罰酒。至酒過三巡,琴太微才得空看清這兩位的容貌。林絹絹果然生得容色鮮妍,意態可人,與皇帝後宮那些拔尖兒的美人們相比也不差什麼,顧盼間竟有幾分淑妃的味道,看得琴太微直發愣。相比之下,文夫人倒是相貌平平,連鮮亮衣裳也沒穿一件,又低聲細語的不大肯多言,唯其眉目間流轉的淡淡書卷氣,卻與林絹絹不太一樣。

  琴太微閑來無事,曾聽諄諄將這王府裡的上下人等品評過一番,說這文夫人的來路有些莫名。兩年前徵王剛返京時,皇帝便在接風宴上放出話來要為他聘娶繼妃,還特意提了右僉都禦史文冠倬家的女兒。那時誰都知道徵王與徐家有約定,文冠倬哪裡敢應這門親事?但天子的金口玉言又不能收回,還是徐皇后想了個法子,將文家送入後宮應選女官的一個庶女指給徵王做側室,總算圓過了場面。文氏生性懦弱,嫁進來以後一直泯然無息,楊楝從沒進過她的房門。府中的內官宮人對她便多有輕蔑之意,陳煙蘿亦不甚過問,任由那些人欺淩。後來被楊楝知道了,將起頭的幾個打的打,攆的攆,又責陳煙蘿治家不嚴,禁足了一月,眾人才知這文夫人只有王爺本人可以冷落,旁人是絕對不能不尊重的。而說起林絹絹,卻是太后鄭重其事挑來的良家子,特意賞給徵王的,難道怕徐三小姐太過驕傲,須得有個乖巧圓融的美妾鋪墊一下?

  她的父親不曾納妾。舅父謝鳳閣倒有兩個偏房,俱無所出,長年關在後院裡吃齋禮佛。她遠遠地見過幾回,只覺那兩個姨娘都枯槁如活死人一般,看著比舅母還要老上十歲……正胡思亂想著,忽然聽見林絹絹說:「我描的這花樣子姐姐可還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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