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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後來楊楝慢慢體會到先帝的用意。監國的太子畢竟只是太子。但只要再等一段不長的時間,太子就會成為真正的皇帝,到那時他才能真正施展手腳,而朝廷中願意真正為他效力的人也會更多。可惜,太子竟然沒有等到君臨天下的那一日。

  聖旨既下,太子被禁足于重華宮。幾日之後,皇孫楊楝被徐皇后領到坤甯宮去教養。那時他還不明白祖母帶走他的意義,直到有一天忽然傳來了父親的死訊。

  此後關於儲副的人選,朝中又有一番搏殺。太子的擁躉們堅持祖宗舊制,懇請帝后即刻立楊楝為皇太孫。而徐黨卻搬出「國賴長君」之說,支持皇后嫡出的次子慶王楊治。這次爭執便很快就有了結論。萬安三十五年元夕一過,慶王從慶州藩邸出發,踏著二月春風回到帝都,成為重華宮的新主人。楊楝在坤甯宮的清暇居中度過了一個寒冷難挨的冬日。新太子受封之後,他亦則得到了一個名號:臨安郡王。如此終於塵埃落定。

  幽禁中的太子忽然身故,朝中並非沒有議論。當日重華宮的宮人、內侍大多以「侍奉不周」的罪名而處死,其餘人等亦星散,遠遠發至南都、皇陵及武當山等處,詹事府的一眾官員乃至朝中的太子舊党更是在一兩年間被清理乾淨。楊楝不曾為父親送終,甚至關於父親的死狀,他也只得到了兩個字——「病故」。從萬安三十四年到神錫二年這三年之間,他自己時時徘徊於死亡的陰影中,毒藥、行刺、謀殺、賜死……這些事情從未自心底散去。而關於父親的真正死因,他亦生出萬種想像,然而竟都沒有猜中真正的答案。

  「太子是自盡的。」鄭半山道。

  楊楝錯愕,腦中轟然一聲空白,天旋地轉,雷鳴貫耳。鄭半山的嘴唇一張一合,他卻一個字也分辨不出,過了很久,似乎才聽見「太子托人秘授手書與臣,雲先帝百年之後,請臣等盡力輔弼殿下。臣等慚愧……辜負了太子的囑託」。

  「他為什麼!」楊楝啞著嗓子追問。

  「太子沒有寫下原因。」鄭半山想了想,儘量輕描淡寫道,「但也不難猜測:當時太子雖已還政,朝議卻並未平息。他沒有退路,只能寄希望於來者。殿下——」

  楊楝退了半步,避開鄭半山的攙扶,過了一會兒才問:「那——他用的什麼?先生知道嗎?」

  「那年入秋之後,太子便咳嗽得厲害,以此為名要了很多阿芙蓉。誰都沒有想到……」鄭半山沒有說下去。

  海上貢品阿芙蓉,乃是暹羅奇藥,價同黃金,一向只供奉內廷。此藥治療虛勞咳嗽、濕熱泄瀝均有顯效,只是止病之功雖急,亦是殺人的利劍。余無聞送來的芙蓉石龍牌,原來是暗示這個。阿芙蓉鎮咳,僅需些微之量。攢夠一次致死的阿芙蓉需要多長時間呢?總不是一天兩天吧。他是從何時起存定了必死之念?一定是在他被幽閉之前就開始了,甚至遠遠早于他和徐黨的爭鬥達到封頂之前……那麼,在最後那段日子裡,他為自己講書、握著手練字的那些時刻,心中竟滿滿地存了棄世而去的心願?

  楊楝捏著那塊龍牌,指力幾乎將芙蓉石碾為齏粉。掃過眼角的日光一道道明烈如刀,他眨了眨生痛的眼睛,垂頭望向太液池水。蓬萊島遠在水中,林莽鬱鬱,佳木蔥蘢,此時看來卻宛如一壟高墳。正午的炎風拂過足底,一身虛浮遲緩,竟忘了自己是在哪裡。

  「殿下,」鄭半山見他這般神情,又不免後悔話說得太急,「我送殿下回去?」

  楊楝搖了搖頭,快速道:「不必了。我自己回去就是。」

  楊楝並未再有一言,拔腿朝清馥殿那邊走去,背影搖搖,似乎抬了下袖子。鄭半山想起萬安三十四年冬天,他求得徐皇后的許可,到清暇居看望皇孫。不知是誰將太子的死訊告訴楊楝的,十二歲的少年端立于巨大的書案後,凝神練字,靜得如同雪天裡的小松樹,一時間讓人誤以為他從未傷心過。可是一旦楊楝看清來人是誰,立刻拋下筆管撲過來,把臉埋在他的袖子裡,窸窸窣窣的哭聲如同碎葉在風中打轉兒。

  他不會再像那樣哭了,鄭半山心想。

  回到清馥殿,楊楝正撞見宮使等候。皇帝念著侄兒頂了暑熱天氣奔波于天壽山、翠微山之間,十分勞苦,特意遣人送來一份賞賜。楊楝謝恩如儀,又與宮使攀談了幾句,才拱手送走。

  不過是些循例的金銀、果品之類。居然還有粽子,卻是存放太久,硬得如同石頭。楊楝捏了捏,不由得去想這粽子會不會也有毒。旋即又記起馮覺非的話——「他如今不能動你」。自家亦苦笑起來。

  當初皇帝不容他,他不得不在太后的庇佑下存活,所以暫不要知道太子的死因為好——這大概就是鄭半山和余無聞的想法。如今皇帝有異動,他才有機會掙出來,於是他們告訴他的第一件事就是這個,敦促他與徐家早早決裂。

  楊楝摸出那塊芙蓉石的龍牌,摩挲了一會兒,忽然揚起手,把它砸在了地上。

  響動聲引來了值殿的內官,楊楝背對著把他們喝退了。芙蓉石碎成了一瓣瓣血色落英,潑濺在白石地上。萇弘化碧,望帝啼鵑,是怎樣的內心輾轉才能做出如此決斷。只不過一年,只要再等不到一年,他就能重獲自由,登上那至高無上的位置。可是他卻拋下自己匆匆走了。太子當年雖年輕,卻極端方嚴正,時時以古時聖賢自律,一言不失,一行不苟,堪為天下之表率。楊楝自幼跟在太子身邊讀書,受其言傳身教,孺慕之情極深。他相信世間若真有聖賢,大約就是父親那樣。可是,聖賢也會吞阿芙蓉自盡嗎?

  「朝議不息。」

  這個聖賢竟是被他的臣子逼死的?鄭半山只是內臣,對於外朝的紛爭大約並不太清楚。他實在想問問太子,吞下毒藥的那一刻是否還記得那些聖賢之訓?但是父親早就不能回答。殺人原來既不需毒藥,也不需利劍,便可令聖賢化灰化煙。時隔八年之久,他在黃土深處,黼黻成灰,簪纓朽爛,唯餘幾根不會說話的白骨。葬于翠微山一帶的皇族,都是入不了天壽山皇陵的失敗者。國朝三百年,松柏塚累累。也許有一天,他楊楝也會躺在那裡——墓碑龜裂,供桌殘破,甚至為他掃墓燒香的子嗣也並不存在。

  但那又如何?他仰起頭,望見月出東山,雲影蒼茫,如海上風濤接天,群帆起舞。

  他其實沒有別的選擇。

  第九章 新人

  淑妃生產時失血甚多,宮中的醫婆束手無策。皇帝破例叫開了順貞門傳進太醫,方才將她從黃泉道上拉回來。雖終於娩出一名男嬰,卻是大傷元氣,連帶嬰兒亦羸弱黃瘦,哭聲小得如同一隻貓兒。雖則如此,畢竟是盼了多年才得到的皇三子,皇帝早已想好名字,就叫作楊楨,祭告宗廟,遍賞百官,休朝三日,又盤算著等皇子百日時大赦天下。不僅皇帝賞下的綾羅綢緞、金珠寶器堆滿了咸陽宮的庫房,徐太后與徐皇后亦俱有重賞,宮中道賀者多如過江之鯽,忙得玉稠等一干人腳不沾地,生怕眼錯不見時小皇子有個好歹。最後還是皇后稱淑妃需要靜養,替咸陽宮封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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