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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陳煙蘿目色一暗。她曉得楊楝的脾氣,最恨有人背著他玩弄手段,但凡被他知道了,說清楚還可,不說定是萬死不贖。

  「我猜——」楊楝笑道,「是不是徐三小姐的什麼丫鬟,自小跟你交好啊?」

  陳煙蘿咬牙道:「徐三小姐房裡的翡翠,她確實有些出格的話。可那也只是氣話,誰能當真?」

  楊楝冷哼了一聲。

  「我跟隨殿下多年,」陳煙蘿強壓著喉中的哭聲,「殿下可曾見我是那樣糊塗的人?」

  楊楝捏住她的下巴仔細察看。煙蘿的一雙妙目被淚水浸透,恍惚如風浪迭起的湖水,卻是一臉粉妝都殘敗了。他暗自歎了一聲,靠在椅背上,忽然笑道:「我是知道你的。只是徐家若有這樣想法,你夾在中間也難做人。我如今教你遠離這是非之地,豈不好?」

  「謝謝殿下恩典。」她屈膝告退。退至門邊忽又回首,沒來由地說了一句:「殿下要小心。」

  楊楝微怔一下,旋即含笑點頭,神情如溫順少年。

  琴太微躺在床上,將外面的動靜聽了個一字不漏。楊楝非要在這邊處理家務,其實是說給她聽的。她心中漾出幾聲冷笑,卻因過於虛弱,連那冷都不徹底,只是拂過心間一縷淡淡的涼意而已。帳頂掛著一隻鎏金銀香球,繁複的花紋之間溢出脈脈香氣,沿著青羅軟帳緩緩遊走,似有人步履徘徊逡巡,又似有人欲語又塞,低回萬端。

  最後連陳煙蘿也走了,房中再無旁人,只有守夜的侍兒偶爾發出一聲清咳。初夏的夜風撩動著簷下鐵馬,發出金器摩挲的瑟瑟聲。她心中暗禱楊楝別再進她的屋子才好。而楊楝果然也沒有再進來。不知是良藥有效,還是熏香安神,她終於沉沉睡去,發了一身薄汗,卻連夢也不曾做一個。

  楊楝在外間獨坐了良久,覷著廊外的水面上漸漸映出天河的倒影,細碎如繁星。他心知此事蹊蹺,一時也只能如此。陳煙蘿縱是冤枉,也只得先打發了。可歎家中不過這幾個,卻是人人都信不得近不得。他這時深深後怕起來,若不是鄭半山提醒,待他過兩天再回來時,琴太微是死於無藥治病,還是被暗中的兇手直接做掉?到那時如何收場?遲遲鐘鼓初長夜,室中少女猶自沉酣,暗香隱透簾櫳。他只覺心中一片枯冷,水天茫茫。

  程寧提了羊角燈過來接他回清馥殿。他責備地瞥了一眼,低聲道:「程公公……」

  程寧苦笑道:「奴婢實在猜不出殿下打算將她怎樣,所以不好插手……」

  「還能怎樣?」楊楝歎道。

  白玉石橋掠過太液池水,連著蓬萊島和清馥殿。走過橋頭回身遠望,虛白室一帶靈巧水廊浮於靜夜之中,如一痕月中清夢,楊楝收回目光,對程寧說:「還得勞煩程公公分些心思,親自照看著她吧,千萬別再出半點差池。」

  程寧恭謹稱是。

  次日鄭半山再到西苑來,總算是見到了琴太微,知並無性命之礙。事已至此,鄭半山少不得安慰琴太微一番,教她仔細服侍徵王,諸事多放寬心腸。琴太微未免口應心不應。

  「殿下是我看著長大的,他自幼脾性溫和,必不為難你。」鄭半山說著這話,自己心中倒也沒什麼把握,又道,「便是令尊也曾與殿下交契,深得殿下尊重。」

  「咦?」琴太微這裡倒是第一次聽說,「可是爹爹從來沒有跟我提過他。」

  「藩王不可結交外臣,令尊自然不能提。」鄭半山道,「你須心中有數,卻也不必在人前說起此事。」

  琴太微並不知鄭半山為何如此交代,不由得暗中遐想一番。

  看過琴太微,鄭半山又回清馥殿這邊向楊楝道別,卻見楊楝立在水邊,像是專門等著過來,神情悒悒不樂。

  「琴娘子被人下藥的事,殿下認定是徐家的人在做手腳嗎?」鄭半山問。

  「不是他們還能是誰?這府裡,到處都是王妃留下的徐家人,一兩年間也清理不乾淨。」楊楝淡淡道。

  「程寧他們幾個,還是信得過的吧?」鄭半山又問。

  「是。」楊楝簡短道,「鄭先生,這件事不必去和太后說。」

  徐太后不喜琴太微,是故按下不提也罷。鄭半山歎了一聲,正欲告辭,楊楝忽然拉住了他的袖子。這是他小時才有的動作,鄭半山意外地迎上他的目光。只見他的瞳孔極黑極亮烈,蒙著薄薄一層霧水,似冰層下有火苗在執拗地燃燒:「先生,那是聖旨……還是懿旨?」

  鄭半山一驚,忽然見他手中捏著昨日得的那塊芙蓉石龍牌,這才悟出他說的是什麼。

  楊楝又急急地追了一句:「祖父不會做那樣的事——必是懿旨。那是鴆酒,還是白綾?」

  「原來殿下一直都是這麼想的嗎?」鄭半山怔了一會兒,幽幽歎道。

  楊楝望了一眼遠處的侍衛,低聲道:「當初我跟著先生學習醫術時,有意結交了一位太醫令。去年我借他之便,查了太醫院的舊檔。萬安三十四年十一月二十一日,太子染疾,起初症候只是風寒腦熱。三日後薨逝,病案裡居然寫的是中風。他才三十歲,素來健朗無疾,縱然幽禁之中情緒鬱結,何至會中風?」

  「太子不是被賜死的,也不是被謀害的。」鄭半山道。

  楊楝顯然不信。莊敬太子薨逝時,他不過十二歲。很多事情,後來用記憶的碎片慢慢拼成的。萬安三十四年,重陽節剛過,太子楊渙即上表自請廢儲,舉朝譁然。自萬安二十八年起,先帝便稱病不再臨朝,躲入西苑煉丹修道,命太子監國,徐皇后協理國事。太子與皇后早已母子離心,這是上下皆知的秘密,朝中為此分成了兩派,一派擁護儲君正統,一派站在外戚徐氏的身邊。太子臨朝不久,便打起了削弱外戚的心思。這場拉鋸戰持續了五六年,滿朝文武、宗親貴戚幾乎無人能置身事外。到萬安三十四年,太子著手清理海防,動了徐家的根本,矛盾終於被推向了頂點。

  自請廢儲,到底是太子終於向生母屈膝,還是想以退為進呢?滿朝官員們經過惶惶不可終日的三天之後,避居萬壽宮多年不理政事的先帝忽然降下旨意,免除太子監國之權,責其閉門思過,不得干預朝政,但儲君絕不可廢。

  楊楝幼時備受先帝寵愛,時常出入萬壽宮伴駕。他記得萬安三十四年,祖父的身體已如風中殘燭,朝不保夕。之前幾位老臣亦曾多次上書,希望皇帝出面調停太子和皇后的矛盾,但皇帝根本沒有精力去顧及。這道突如其來的聖旨把眾人都嚇了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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