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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清甯宮歷經幾代太后經營,房舍館閣極多。花園的後面有間深柳讀書堂,原是楊楝的屋子。後來他人走了,書堂並沒挪作他用,依舊空著。直至去年七月回來,徐太后並不放心他住在宮外的諸王府,還留他在深柳堂住過一陣,直到西苑的清馥殿收拾出來才搬走。去年他納林絹絹為側室,亦是用這屋子做了洞房。

  看守房舍的內官見他醉酒找來,忙開了門,把他扶到榻上。

  一沾枕頭,反倒漸漸清醒,彈墨素綾帳子上的松枝紋樣在眼中愈加清晰。這間屋子的陳設,自他離開後並未改變過。十二三歲時,也是這樣下午,獨自躲在這個帳子裡,數著帳子上的線條,在想像中把它們連起來,拼成一張一張人臉。父親去世後他便離開東宮,兩三年的時間裡他不得不依附祖母,先是幽閉在坤甯宮的清暇居中不得見人。往後叔父登基,大局已定,他又隨太后遷入清甯宮,住在這深柳堂裡。後來去杭州,再後來奉召回京長住西苑,一直輾轉不定。童年舊物大多逸散,這頂帳子卻是所剩無幾的若干物件之一。

  他後悔來這裡了。如果父親還在,看見他跟徐氏一家同堂歡笑、推杯換盞,不知作何感想。這裡離戲樓很遠,卻還能依稀聽見弦歌歡笑,整個兒皇宮裡有頭有臉的人都聚到了這邊來——除了即將臨盆的淑妃。

  熾烈的日光從松枝之間慢慢滑過,房中有一股不散的陰黴氣息,如江南的黃梅天一樣令人不耐,他從袖中抽出一條熏過的帕子覆臉上。龍腦冰涼如水的香氣慢慢漲起漸至沒頂。他在水底摸索著,步履艱難,雙足如陷於泥中,連呼吸也悄然失去。有銀白色的魚從耳邊滑過,他伸臂捉住,銀魚落在掌心,變成一隻溫軟滑膩的手。他握緊著她那只手,覺得心中甯和欣喜,正欲隨之前行,不料她忽然一掙,再度幻作銀魚蜿蜒著遊走。

  他急了,連忙推開水波又追了幾步,那銀魚忽遠忽近,忽明忽晦,又過了一會兒,倏忽消失了。他心中一痛,叫著:「別走。」

  程寧急趨上前搖他。他猛然從床上坐起,只覺頭暈目眩,胸悶如堵,原來是一場夢魘。

  「這裡真熱,」他悶悶道,「出了一身汗,我要換衣裳。」

  程寧看他滿面緋紅,中衣都濕透了,立刻叫跟隨的小內官速回西苑取乾淨衣裳,又請值守的內官燒些熱水來。這時候清甯宮的大小內官多在前面看戲,縱有一兩個人,亦不好過於差遣。程寧挽起袖子親手試了水,服侍楊楝除下衣衫,稍作一番清洗。

  琴太微迷路了。那個帶路的年長宮人一時內急,只和她說了一遍路徑便匆匆拐到岔道上消失不見,等她悟過來時,早忘了對方說的是什麼。她在原地站了一會兒,忽然覺得不妥。徐三小姐大可以光明正大地召見她,為何在花園中單獨密約?以她和徐三小姐的淺淡交情似不至於有什麼閨中私房話要說……總不會事關叔父家的官司吧?

  花徑中穿過一隻白貓,她不由得喚了一聲,白貓停下來看看她,掉頭撲入一片濃蔭之中。她認出來了,這就是那天抓了她一爪的那只貓,不由得追了幾步上去。貓兒跑得飛快,轉眼就不見了。

  柔軟的柳枝撫在臉上微微發癢,她自覺越走越偏,連個人影都看不見了,愈發緊張起來。忽然柳林深處一排青瓦竹籬的小屋,房舍陳舊失修,門口亦無人看守,不像是什麼要緊所在,大約是守園內官的值房,依稀還能聽見年老內官的低語聲。她想問個路,喚了幾聲並無人搭理,索性推開半掩的房門走了進去。

  「怎麼搞的,去了這麼久才回來?」老內官聞聲而問,語氣中倒有些責怪的意思。她迷茫地望過去,對方顯然被她嚇了一跳。

  時值傍晚,朝西的次間裡光線極好,室內升騰著脈脈水煙。溫香柔軟的煙霧中,一道挺直的赤裸背脊正緩緩轉過來,有如白雪山巒霎時間被日光照亮。

  她呆看片時,腦中轟然一響,拔腿就往外走。

  「站著別走。」

  楊楝下意識地喝住了她,幾步追了出去。琴太微雙膝一軟,不由得跪在了他面前,只覺全身的熱血漫到頭上臉上,噎得喘不過氣,連求饒的話都說不出口。

  「殿下仔細著涼。」程寧匆忙拿過紗衫給楊楝裹上。楊楝系上衣帶,稍微鎮定下來,終於認出了眼前少女的臉,心中猛地一沉:「是你。怎麼回事?」

  琴太微深吸了一口氣,竭力清楚地回道:「奴婢奉徐三小姐之召來深柳堂等候她,一時迷路,衝撞了殿下,奴婢罪該萬死。」

  程寧亦是大感不妙:「你胡說些什麼。深柳堂一向是徵王殿下的居所,徐三小姐怎會在這裡召見你?」

  琴太微慌了:「這是太后身邊的宮人傳話給奴婢的,奴婢並不知道深柳堂在哪裡……」

  楊楝與程寧換了一個眼色,還未來得及說什麼,外面就傳來了劈劈啪啪的腳步。楊楝無聲地歎了一下,將琴太微一把拖起,連連往後面推。琴太微嚇了一大跳,卻聽他低聲喝道:「不許出聲,躲到裡面去。」

  琴太微頓時明白了他的意思,飛快地奔向內室,將身子隱在屏風後面。

  程寧正詫異不已。坤甯宮總管張純已經帶著人進來了。

  「下午看戲時,坤甯宮走失了一名宮人,不知——」

  「我沒看見。」楊楝冷冷地截斷他的話。

  張純見他不衫不履,神情惱怒,房中居然還有半盆子的溫水,心中更是起疑,遂笑道:「殿下睡著了自然看不見,不知程公公有沒有留意到?」

  程寧硬著頭皮道:「咱家也沒看見。」

  張純笑道:「這屋子大,也許——」

  「不然張公公進來搜一下,看我床上是不是藏了人!」楊楝走回床邊,一把將帳子掀開。

  張純只道楊楝性情溫和,極少對清甯宮的人發脾氣,此時見他忽然翻臉,倒不敢緊逼,又笑道:「殿下想到哪裡去了。奴婢們是怕那些女孩兒不懂事亂走,衝撞了殿下。既然沒有,奴婢們再上別處找找,殿下好生歇著,莫著涼了。」

  楊楝慢慢收了臉上的怒氣,道:「多謝公公關懷,慢走。」

  張純走到門口,回頭看了一眼,意味深長道:「前面的戲已散了。今晚殿下是回西苑,還是留在這裡?若是想留宿,咱家就多派幾個人過來伺候著,免得累著了程公公。若是這就走,咱家就吩咐人備車去。」

  還沒死心,楊楝盯著他,微微笑道:「我還沒想好呢。想好了再派人告訴公公。」

  程甯幫楊楝穿好錦袍和鞋襪,又察看了一下外面的情形,方把琴太微喚出來。

  那兩個取衣裳的小內官卻又回來了,楊楝惱他們去了這麼久,惹出這樁事情來,遂吩咐程寧出去跟他們好生訓話,自己卻拽著琴太微找到隱在假山石下的一扇後門,指了路讓她速速走了。

  他們待了一會兒,方去向太后告辭。出西安門時,已是暮色四合,一彎新月遙遙地掛在皇城高牆上。

  程寧這才忍不住低聲道:「殿下這是何苦,太后既然支了她過來,必是有人暗中跟著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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