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江山不夜 | 上頁 下頁


  「記得早年間熙寧剛出降時,還戀著宮裡的舊家,常常進宮來瞧先帝和本宮,後來各自養了孩子,就疏遠了些。記得前幾年萬壽節她還帶著你家幾個小女孩兒一道來聽戲,這一兩年卻再沒見過。」

  淑妃慢吞吞道:「祖母上了年紀,身體沉重。家中瑣事又多,禮數上考慮不周,請母后海涵。」

  「什麼海涵不海涵的。」太后搖搖頭,似是自語,「你這祖母啊……人到老來,能有什麼放不開,就剩了這幾個姐妹,也是見一面少一面了。」

  淑妃笑道:「母后這話,可生生折煞我們這些小人兒了。母后還有千秋萬年的安養,我祖母也會長命百歲,兩位老人家想見多少面都是有的。只怕是從前太過要好,見得膩煩了。索性多攢幾次一塊兒見,倒還新鮮些。」

  雖然明知這不過是奉承說笑,徐太后依然被她逗得呵呵幾聲,連她膝上的貓兒都湊熱鬧地喵嗚起來。如此閒話到晚膳時分,謝迤邐才辭了太后出來。

  雪後的空氣清冽如甘醴,風把筒瓦上的白雪掃下幾片,打在宮人們的紵絲衣裙上,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謝迤邐在清甯宮前的玉階上站了一會兒,天色還不算晚,遠處乾清宮峨峨如昆山。她似乎看見微黃的燈光下,皇帝半躬著背的樣子,不覺出了一回神。半日,忽又自語:「此番母親入宮,須得跟她好生講一講弟弟的婚事,不可再拖了。」

  「哪裡又操起這個心來……」玉稠無聲地歎道。

  這天傍晚,皇帝楊治的心情甚是不佳。內閣首輔高雍急急跨進書房時,正撞見皇帝在數落乾清宮管事太監李彥。書案上的奏疏堆成了一座小山,皇帝也無心批閱,忽見高雍倒頭下拜,他隨手把一個奏疏扔了過去。

  高雍不敢多言,將那奏疏拾起來,看見是東廠市舶太監張延年寫來的。略微翻了幾頁,立刻知道緣故了。今年明州市舶司所納賦稅,竟比去年少了五成。高雍揣度聖意,這個張延年跟隨皇帝多年,深受寵信,為人亦清明能幹,不在司禮監幾位內相之下。此刻他自然不能把矛頭對準張延年:「今年海疆戰事過多,海寇從四月一直擾到九月。海上不平,商旅不通。能收這麼多上來,張延年已然盡力。」

  說完偷偷抬眼看了看皇帝,龍顏還算平靜。高雍又說了一句:「我昨日聽戶部龔珩說,到今年年底的俸銀、採買等項,都已備齊。國庫充盈,還不差市舶司這筆銀子。海上的稅銀本不穩定,一年多了,一年少了,我朝歷來如此。明年或有可圖。」

  「圖明年?明年就不打仗了嗎?明年海寇就被風吹到雲荒去了?」皇帝冷笑道,「高卿,值房也挺遠的,你頂風踏雪地過來,就是來跟朕說這些寬心話的?」

  高雍一時默默無語。

  這年六月,海寇再犯東南。潦海沿岸,生靈塗炭,民不聊生。兩江巡撫琴宗憲提督東南水師出征,欲直搗海寇巢穴,不料輕敵中計,遭賊寇圍剿,全軍覆沒。琴宗憲搶了一隻小舢板,孤身一人逃回杭州。天子令兵部查問敗軍之責,不僅砍了琴宗憲的頭顱,抄了琴家的家產,連琴氏一族俱被籍沒入官。罪將雖斬,國朝苦心經營多年的水師,卻是永沉潦海,一去不返。自此東南邊防,唯有倚仗忠靖王徐功業所領的徐家鐵騎。徐家軍雖剛勇無敵,卻無大船配備,只能陸戰,庇護近海的灘塗和港口。而國朝千里海域中的航路、島嶼,只好拱手讓給賊寇和遊民了。

  皇帝心中一直盤算著重建潦海水師的念頭,然而處處受到掣肘,人選不談,首先缺的就是一個「錢」字。海上之戰無他術,不過是大船勝小船,大銃勝小銃,多船勝寡船,多銃勝寡銃而已。但大船大銃之建造,皆靡費甚巨。潦海水師的一百三十三隻大福船,有一多半兒還是國朝太宗皇帝在位時製造的。太宗皇帝為組建這一支龐大艦隊,費銀數十萬,人工七八年,雖然船隊曾巡遊四海為國朝掙足了面子,卻頗受當時臣工們的諫阻,私下謂之「好大喜功、窮兵黷武」。如今國朝開闢已有百年,雖稱清平盛世,國力反似不及高祖當年。稅賦不見漲,倒有了寅吃卯糧的跡象。再提重組水師,就算把臣子們上的諫書全給打回去,可是——銀子從哪兒來?

  「即使海上太平,歷年船稅所得亦有限。」高雍猶豫了一下,繼續道,「今年年初,臣就查了下市舶司歷年的賬冊,船稅所得大致就是一年少過一年。今年打了仗,所以減損得更明顯些。」

  「嗤,打仗的年頭倒也罷了。不打仗時,海商往來之數可是一年勝過一年,船稅反倒越來越少?」皇帝冷笑一聲。

  高雍心裡一震,看來張延年給皇帝的奏疏,怕還不止一個賬本。高雍當然明白皇帝指的是什麼。但是他不敢提,他得等著皇帝說。

  皇帝在沉思。他今年三十五歲,清明白皙的額角已浮起一條條細線,嘴唇抿得像一片薄刃。高雍忽想起六年前,慶王楊治初登大寶,他自己曾寫下「龍章鳳質天日表,老臣歡看萬方同」這樣的句子,並不是阿諛,乃是對英姿勃發的青年主君抱有殷切的期盼。如今這個龍章鳳質的天子,縮在龍椅的巨大暗影裡紋絲不動,整個身體都隱去了,只露出半張雪白的臉,映著燈光,冷如幽魂。這五六年間,皇帝老得非常快。

  皇帝沉默了良久,道:「反正海上的收入一年少過一年,長此以往,總是不行的。依你說怎麼辦?加賦?」

  高雍在心中無聲地歎了一下,皇帝還是沒有說出那個關鍵。他順著皇帝的話說道:「加賦亦可。只是怎樣加賦才合適,請容臣回去與諸位同僚商議一下。」

  「不能加賦。」皇帝說。

  「陛下賢明。」高雍立刻跪拜下來,「天下蒼生俱感念陛下體恤愛民之大仁洪德。」

  皇帝瞧他跪過來拜過去的,就有些不耐煩,看看案頭堆成山的奏疏,也不想再多耽誤工夫,便道:「明天你們幾個閣臣,一同去戶部,替朕再查查賬。還有……查完再說吧。」

  也不等高首輔再說什麼,皇帝便轉頭吩咐李彥研磨。高雍起身告退。

  「高愛卿。」皇帝忽然道,「天氣寒冷,且吃杯熱茶再走。」

  高雍忙謝了恩,從李彥手裡接過茶盞。他年過花甲,捧著茶杯的手竟然微微有些顫抖,手背上的黑斑歷歷在目。皇帝瞧著首輔的老態,心中不是不落寞傷神的,忽又想起「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之句。

  禮部右侍郎謝鳳閣之妻沈氏攜其次女謝遠遙,一早便立在順貞門外等候,至巳正時分,方得懿旨入宮。母女二人見過皇后再輾轉來到咸陽宮時,已過了正午。行過大禮之後,謝迤邐又問父母康健、家中安好。沈夫人一一回明,又歎道:「大長公主昨日犯了痰症,起不來床了。」

  謝迤邐駭道:「太醫怎麼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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