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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美酒擺在我們桌上,用透明的琉璃樽盛著,裡面的液體燦如黃金,略一晃動,便如熔金流動。同是琉璃制的磨砂塞子揭開,便隱隱有一股清香傳出來,讓我不由自主地吞了吞口水……是波斯陳年的黃金葡萄酒。

  可惜,這樽酒卻被夏侯商放到了他的面前,自己倒了一杯,一仰頭喝了。看來,他不準備共享,我也沒有什麼立場去爭……我可是時刻記著我妾婢的身份的。

  我只得從懷裡拿了方錦帕,給他擦了擦嘴角的酒漬。

  這才是我應該做的。

  當然,心裡自然是恨的,尤其是看到那酒不一會兒就少了一大半之後。

  要知道,酒對我來說,也如肉一般不可缺少,小二家裡原來經營的就是著名的酒莊——醉仙樓,雖是開酒莊的,卻喜歡舞劍弄拳,因其父和我父相熟,入伍之時便直接升為校尉,成為北斗七星之一。只是我一開始不知道,我父讓他入伍,不光是因為父輩相熟,和我父相熟的人多了去了,為何只准了他入伍?更何況,他家不過一個小小酒商而已,他練武雖刻苦,可骨骼纖細,武功不高,也沒有什麼天分,如果不是組了七星陣,在很多場戰鬥之中,他都會命喪當場。

  直至那一天,我才知道,為何父親偏偏選了他成為七星近衛之一。

  當我被人架出宅門,送上馬車,而他穿了我的衣服,跪下向我拜別,嘴裡道:「快走,將軍……」那一瞬間我才知道,父親為何選了一位骨骼如此纖細的人入了七星衛。

  那一天,天空一望如洗,我被小七點了啞穴,混在斷頭臺下的人群之中,倚靠在小七的身上,看著小二跪在臺上,從容地將被打得面目全非的臉放在了斷頭臺的木臺上。他眯著眼望向一側的時候,我敢肯定,他看見了我,因我感覺到他無聲地對我道:「將軍,保重。」斬頭刀落下……他輕笑出聲,「刀不夠快,再來……」

  他是一個膽小的人,剛入伍時,第一次殺人之後,一個人躲在帳篷裡三日不願意出來,被其他六人嘲笑了差不多半年。可那一次,他的頭被放在斷頭臺上時,脖子與頭相連的,只剩一層皮,卻對那揮著刀的劊子手道:「刀不夠快,再來……」

  不知為何,以後我每一次飲酒,無論多麼甜美的酒,裡面仿佛都有鹹腥的味道,就如濃濃的鮮血,可我依舊愛飲。

  也許只有如此,才讓我可以稍微忘記斷頭臺下那釋然的眼。

  當年那一場禍之後,醉仙樓也在建都消失了。

  小二的釀酒技藝極高,慣會打破傳統,無論什麼東西,到了他的手裡,總能釀出好酒,所以他在的那幾年,我跟他學了不少釀酒的秘訣,光是嘴上說說,嘴裡品品的話,可真是名釀酒大師。

  舞臺之上擺上了西域各國的酒,三年一度舉行的猜酒送酒環節開始了。

  我其實很想上去贏上一兩瓶的,要知道,這些酒是從西域各國收集來的,中原可是見不到的,也沒處去買……這些美酒不賣,只供人猜,酒瓶上寫了所釀之酒的成分,以紅紙覆蓋,如台下人說出的答案和瓶上所寫一致,這瓶酒便歸此人擁有。如果自始至終無人猜出,那酒便收藏起來,以待三年之後再拿出來猜,因而嗜酒之人,被弄得心癢難熬。

  更何況猜中十瓶之人,不但可以獲得十瓶好酒,還可以獲得襲月姑娘之邀,和她對月飲酒,下棋論詩。

  襲月姑娘,可算得上此商團的花魁,兼跟著商團走南闖北,見多識廣,每次來中原,便露上一面,清彈一曲,讓無數人魂牽夢繞,三年又三年地等著她的到來。她每次清彈唱曲,總以白紗遮面,無人能瞧出她的面容,也沒有人知道她年齡幾何,同樣無人知道,面紗之後的是不是同一人吧。

  黃金葡萄酒自是沒有我的份兒的,我眼睜睜地看著夏侯商將剩下的酒全倒入了杯中,還要體貼地幫他擦拭從銀色面具邊緣流在脖子上的酒,讓我鬱悶的是流下的酒恐怕都可以裝滿一個小酒杯了。

  夏侯商飲得極為盡興,酒品卻是一如既往的好,無論醉與不醉,不過臉上微醺,眼眸深如潭水,仿佛帶著幽幽冷意。

  所以,我也看不出他醉了沒有,只感覺他坐得更加端正了。

  臺上一聲鑼響,只聽見清脆鈴聲響起,耀眼生輝之間,映入眼簾的,便是十名身著七彩孔雀衣裙的少女,頭頂插了白色翎羽從舞臺一邊魚貫而入,站在每瓶酒的後邊。這些便是侍酒之女了,由她們仔細介紹每一種酒的出處、產地,再揭開瓶蓋,讓人聞香猜酒。

  這十名少女腰間系了一串金制小鈴,腰身扭動之際,那小鈴便叮噹作響,寸許露在外面的細腰若隱若現,鑲嵌了珠玉的肚臍便露了出來,反射臺上的巨型紅燭燭光,耀得人眼生花。天朝乃禮儀之邦,哪裡見過這樣的裝束,更兼臺上女子臉上雖然蒙了紗,但隱隱可見其面部輪廓,都是眼目深陷,肌膚似雪,一時間台下鴉雀無聲,只聽見幾聲倒吸冷氣的聲音。

  我隨便一望,便看見隔壁一位正在飲酒的客人半張著嘴,來不及咽下的酒水便從嘴角流了下來。也有人半垂著頭,擺出衛道者的樣子,不屑於看,卻用眼角悄悄打量。我正看得有趣,卻聽夏侯商在一旁道:「你看什麼?」

  我回頭一望,才發現他的酒杯空了,正皺眉望著我,叫我給他斟酒呢。我拿起琉璃瓶,把最後一杯酒斟給了他,道:「王爺,妾身從未見過此等人物,確是與眾不同。」

  「是嗎?」他便抬起眼向臺上打量,只是略望了一眼,便垂了眼,「打扮確是不同。」

  我想了想,用一副賢良淑德又有些吃味的口氣道:「王爺若是看中了哪個,妾身倒不介意多個姐妹的。」

  他將桌上酒杯一推,那酒杯便倒了,殘酒撞在了酒瓶上,叮噹作響,露在銀面具外的臉有些發青。我一怔,心裡暗罵小七,也不知他從哪裡找來的婦人,教的什麼人情世故,白浪費錢了!還說這位婦人閱盡天下男人,是最瞭解男人心思的,特別是處在上位的男人,如此語氣和口吻會讓他如六月飲雪水般的舒暢,害得我練這樣的語氣就練了差不多三日……白練了。

  正說話間,臺上銅鑼再敲,一名少女向前,嬌聲道:「小女作引,此瓶酒乃焉耆出產,焉耆盛產玫瑰,此酒便是用萬頃玫瑰園中的泉水釀造,因而天然帶了玫瑰的香氣。此酒用三種焉耆所產物種釀成,小女揭蓋之時,便是台下眾位客人猜酒之時,能盡猜其中三種的,便得此酒。」

  纖手輕揭,那清雅的淡香便從瓶中溢出,彌漫了整個廣場,我深吸了一口氣,已聞出三種不過是薝卜、白蓮、石榴而已。我看了夏侯商一眼,他靜靜地坐著,只盯著倒了的空酒杯瞧,於是歎了一口氣,自言自語道:「不過是薝卜、白蓮、石榴而已……」

  他頭都沒抬,仿佛沒聽見我的話。

  話音未落,只聽身後有人答道:「薝卜、白蓮、石榴。」

  回頭一望,卻是那位獨坐一角,頭戴帷帽的老人。

  揭開紅紙之後,那少女便笑吟吟地捧了酒送到了那老人身邊,引得周圍人傳來一陣豔羨之聲,那老人卻沒有什麼動作,只任那酒在桌上擺著。

  開頭是容易的,到了後面,卻越來越難,第一種酒有三種物品,第二種卻有四種……依此類推,我雖然猜了幾瓶,可夏侯商卻像個佛爺一般坐在位子上不出聲,不指示我去爭搶,我便沒了興趣。我只看著又有三瓶酒被送到了那老者的桌上,有兩三瓶,卻是被另外的人得了,想是家裡原就是做酒生意的。只剩下三瓶的時候,場上情形忽然緊張起來,因為人人都知道,前面幾瓶確是好猜的,後面三瓶,卻是有六年無人猜得出來了。

  那老者這時才略有了一些興趣,坐得筆直,前肘靠在了桌面上,雖瞧不清臉,肯定也是雙目直直地盯著的。

  「你想贏那三瓶酒?」良久沒有出聲的夏侯商忽然道。

  我差點兒就破口而出「廢話」了,可還是恭謹地答道:「既然出來了,這酒價值千金,王爺喜歡飲酒,妾身便想為您贏了來。」

  「你有把握?」夏侯商側頭望著我,小麥色的左手托在銀色面具上,白玉扳指輕碰銀質面具,雙眸反襯了舞臺上射下來的燈光,亮得如臺上少女肚臍上的碎鑽……充滿了同樣的魅惑。

  「妾身對藥物略知一二,釀酒所用的,無非其中十分之一。再者,如若猜錯了,不過丟些臉面,妾乃婢妾,不打緊的。」

  他那如少女肚臍上碎鑽的雙眸便失了魅惑,眼神冷冷的。我無所適從,不知哪句話又得罪了他,便道:「如王爺不願,那便算了。」

  「不用,你願意猜,便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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