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雲外天都 > 將軍媚 | 上頁 下頁
四八


  所以,到了最後,我也沒了說話的興趣,只是默默地陪他坐著。

  其實還有一點我很不理解,我是他的姬妾,依照以前他一入花叢便采的情形,照理來說,他如果動手動腳一番,那是理所當然的,他可不是聖人。當然,我就要糾結於要不要將小七制的藥丸丟入他的嘴裡了……可是,他卻端坐一邊,絲毫沒有如此打算,讓我又糾結了……難道我的容顏讓他提不起興趣?抑或因為我臉上脂粉抹去了,所以,看起來不嬌豔了?

  所以說,有的時候,人其實是很犯賤的,我也如此。

  他坐得無比端正,有時馬車碰到了石頭,顛得左右亂晃,我不經意間靠在了他的身上,他也不像以前順手摟了我的腰,而是將身軀挺得筆直,絲毫都不動。

  一路胡思亂想,終於,我聽到了隱隱傳來的絲竹之聲,那樂音不比中原,時而柔媚古怪,時而奔放激昂,柔時柔到極致,烈時也烈到了極致,仿佛那燒刀子直灌入喉,燒得五臟六腑都燃燒起來,我便知道,目的地快到了。

  馬車緩慢起來,耳邊傳來了人聲,偶爾夾雜幾句含著古怪發音的官話,更有隱隱的歌聲傳了過來,「……天山上的天河哦……情郎健壯的身軀……如雪的嬌軀……翻滾……」

  歌謠有些大膽柔媚。

  待馬車停下時,我站起身踩到了裙擺,向前一撲,差點兒摔倒。夏侯商扶了我一把,他的手心貼到我的裸臂上,滾燙滾燙的……他發燒了?

  我抬頭望去,他面無表情,臉色未變,我還以為他聽了這放蕩大膽的歌謠不好意思了呢,原來不是。

  我都不怕,他還怕?
我想看清楚他的神色,可一晃眼,卻發現他臉上忽然戴了一個銀色的面具,把下半邊臉全遮上了,只露出一雙燦如寒星的雙眸。

  下車,遠遠地,看到一個簡易柵欄圍住了成片的青色帳篷,高高的柵欄門前,掛著兩對流光溢彩的跑馬燈。衣著精緻的身毒少女,甩著衣袖露出胸毛的青年,豔紅色的駿馬,黑油油毛髮的犛牛,在橘紅色燈光的籠罩下於燈下奔走往復,在方寸之間便讓人感覺異域風情撲面而來。

  柵欄裡是一座座青色的帳篷,每一座都燈火通明,可瞧得見燈光照射帳裡的人映在帳篷上的影子,而遠遠地,卻可瞧見中央搭著一個極大的舞臺,有犛幹的眩人在表演魔術,口噴一丈多長的火焰,有如妖魔,台下掌聲透過重重幕帳傳了過來。

  而木制的拱形門上,更是懸掛了一個巨大的紫銅色鑲紅寶石的面具,眼眶深陷,明眸半閉,面有厚須,一望便知不是中原人。

  這便是身毒商團了,每隔三年,他們便會從遼闊的西疆一直東行,來到天朝,將西域各國的物品帶到建都,換取中原的綢緞、瓷器、人參等等,停留半月,便又西行遠去。

  不光如此,他們是由西域各國的商人、藝人組成的大聯盟,因而來的時候,買賣之餘,也會舉行十多天的歌舞技藝表演,日夜不停……龜茲的美女、精絕的俊男、犛幹的眩人……表演完後,也有不少被貴人們看中,養在府內,留在了建都,所以說,這個商團可說是什麼都做的。

  寨門雖然大開著,可並不是人人都能進去的,需要請柬。我們入門的時候,就看見有一位戴著帷帽的老人被攔在了門外,之所以稱之為老人,是因為我看清了他露在帷帽下的白色鬍鬚。

  聽到遠遠地傳來幾句喝罵,「連我你們都敢攔?知道我是誰嗎?不是因為你們的美酒,你們請我都不來!」

  無論他怎麼吵鬧,守門的人只有一句話,「請問有請柬嗎?」

  「叫你們團長過來,他親自送的柬,還不認識我了……」

  「請問您有請柬嗎?」

  「讓不讓我進去,不讓我進去開打了啊!」

  「請問您有請柬嗎?」

  ……

  門口的吵鬧沒有影響到進入商團的人,很可能每天都有一些人企圖渾水摸魚,他們都已經習以為常了。

  夏侯商更是不動聲色,進來之後,筆直地走向了中央搭建的舞臺。

  舞臺之下自是有位置的,有身著輕紗的少女手托木盤而來,巧笑嫣然地在桌上擺了餐具。

  整個商團占地雖廣,但台下的人卻並不多,也不過三百來張桌子,都是精挑細選的。讓我奇怪的是,那個被攔在外面的老人不知道打通了什麼關節,也混了進來,卻是安安靜靜地坐在了一角。

  眩人表演之後,臺上走上來的兩名藝人,捧著的卻是馬尾胡弦。和我在街上隨便讓人買的馬尾胡弦不同,他們的馬尾胡弦製作得極為精美,花梨木的琴箱,箱體光滑,可見不知被人手摩挲了多少次,馬頭上尚雕有一個龍頭,華美之中隱見大氣。

  當低沉喑啞的樂聲響起的時候,我仿佛又回到了從前,遼闊的草原、呼嘯的狂風、莫名悲傷的心情,仿佛自腦中奔湧而出,奔騰的馬蹄聲自遠而近,夾雜著粗獷的歌聲,「銀色的月光下,烈馬奔馳,騎在馬上哦,是我的愛人……」

  與此同時,我卻仿佛聞到了烤熟的羊肉嗞嗞作響,孜然的味道從鼻子裡鑽了進來……

  這不是幻想,有一盤切好的羊肉真的放到了我們面前,上面插著鐵籤子,夏侯商早拿了一塊放進嘴裡嚼上了,也不叫我!

  我被引得食指大動,哪還顧得上尊卑有別,自是也悄悄地拿了一塊小的,放進嘴裡嚼著,嫩而不韌,鮮美多汁,簡直美味得連舌頭都差點兒被吞了下去。

  夏侯商手裡拿了樽酒,一邊聽歌一邊喝酒,就在我聽歌之時不經意地這麼一晃眼,他已經喝下五六杯了,直喝得他眼眸越來越深,見我望著他,偶爾抬頭視線相對,那眼眸深得幾乎要把我吸了進去。

  看來聽了這音樂,他有些觸景生情了。

  到底還是想起了西疆,想起了他的戰友……以及對君輾玉那份讓人不知說什麼好的心思。

  臺上樂聲卻是越來越激動人心,有舞者從台後跑出,揮著長袖,腳下馬靴咚咚,矯健處如羿射九日落,激勵時如雷霆震怒,舞得興起,更有健兒從舞臺上跳下,落在席間,在客人面前踏步扭胯,邀請客人同舞。有那來自於西疆的散客,性情原本豪爽,便再也忍不住,站起身,踏著步子,跟隨他們跳了起來。

  就連原來建都的客商,都和著樂音舞步打起了拍子。

  這原本沒有我們什麼事的,何況我身邊這位從小受禮教束縛,即使到了民風開放的西疆幾年,也沒見他做過什麼出格的事。想那年,落望谷一戰,殲西夷騎兵近五千人,全軍上下同慶。小七他們在台下舞劍、劃拳、撫琴,玩得極其開心。我則坐在將臺上和他及幾位將領你敬我,我敬你彬彬有禮地喝酒,飲得極累。於是,我忍不住,找了個藉口,從將臺上下來了,跑到小七他們那裡賭起了骰子。因賭輸了,我被罰當眾表演節目,於是除了身上的鎧甲佩劍和著周圍人打拍子的聲音跳起了健舞……其他將領和我一般想法,見我開了頭,接二連三地有人找了藉口下來,連我的老父都藉口尿遁了,那馬屁精曹德寶因在戰場中受了傷,沒來參加慶功宴,自沒有人陪他……到了最後,高高的將臺上,只剩下了他一人,孤寂地坐在描金雕椅之上,背後襯了一輪明月,正所謂寂寞月中人……他也忍得住……那時我就想,也許,他是一個最能耐住寂寞的人。

  正因為想不到,所以,當他從座位上站起,大聲地道「拿笛來……」的時候,我尚不知他要幹什麼。

  當我將嘴裡的肉吞了下去,再一抬頭,卻發現他已躍上了舞臺,加入了那一群狂歡跳舞的人群之中。而一杆橫笛,也遞到了他的手上,悠揚的笛聲從他嘴裡溢出。他的腳下卻和著拍子前進往復,面上銀色的面具反射著舞臺上的琉璃燈光,幻出銀色的光芒,我手裡的筷子跌在了地上……太陽沒從西邊升起吧?

  我看見他漆黑的頭髮從額頭飄落,隨著他身姿的擺動,在銀色面具上拂動,轉腰扭胯之間,健壯矯健的身姿引得台下人陣陣喝彩,舞臺上地板被震得驚天動地地響,帷幕的流蘇抖得如打了擺子。他上身卻極為平衡,手握了橫笛吹奏,笛聲激越,琴聲蒼涼,兩相衝擊,卻如兩軍對壘,刀劍相擊,把整個場子帶上了另一個高潮。

  我從沒想到,他舞動起來,卻也是如此的好看,像是在藍天展翅的飛鷹,水裡搏殺的蛟龍,森林裡撲食的老虎……當然,後面一種殘忍血腥了一些……我得承認,我看得目不轉睛,只顧盯著他了,連桌上羊肉冷了都不知道。

  好不容易一曲終了,場上靜了下來,他回到我的身邊,我還沉浸於樂聲之中,當真如餘音繞梁,三日而不知肉味。

  「喂,好嗎?」

  「好,我從未聽過如此動聽的音樂……」答了之後,才感覺出不對,怎麼自己將「妾身」兩字給忘了?這可是不敬的!他的問話語氣也不對,怎麼能如此隨便,連「本王」兩個字都忘了?

  回頭一望,卻見他並不在意,眼未望我,露在外面的嘴角與額頭卻有些紅,一撩衣擺在我身邊坐下,輕聲道:「是嗎?」

  我以為他沒有必要問我的,我不過是他的一名姬妾,還是沒名分的那種,恐怕是無人可問,才不得已問了,於是肯定做答:「妾身未曾想到王爺的健舞,也跳得這樣好。」

  其實我是想說,這平日裡裝模作樣端正嚴謹的王爺什麼時候學會了這等粗人才會玩的東西?

  他咳了一聲,未回答我,只把桌上的一樽酒飲了,又腰身筆挺地坐著了。

  看樣子他挺高興的,因為我看清了他眼裡一閃而逝的笑紋。可憐的孩子,長這麼大從沒有過什麼娛樂吧,所以,偶爾一次放縱,心底其實挺高興的,也要擺出個端正的樣子來。

  商團的人請客是不會問出處的,客人的身份也只有商團內一兩名送出請柬的高層才知道,所以,沒有人知道這台下三百人是何種身份。

  所以,當那臉上俱是笑意的胖嬤嬤派了兩個人提了壺美酒送到我們桌上,以感謝夏侯商帶動全場的氣氛,兼之多謝他以笛聲娛樂了全場的時候,我有些緊張,生怕被人認了出來,可身邊的客人除了拍了拍巴掌,沒有人有異樣,我便放下了心。

  看來是他的面具起了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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