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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我怔了一下,「哦?」

  他手指穩定如昔,語氣卻有些遲疑,吞吐半天道:「比如說,那展歡丸?」

  「哦?那個啊?」我想了想,這藥沒用上,可上次丟到甯王嘴裡的時候一下子沒丟進去,後來放在袖子裡碾碎了,少了一顆,於是道,「少了一顆。」

  他手指倏地一頓,「什麼,吃了?那……那……有效果嗎?」

  血氣方剛啊,血氣方剛,什麼事兒都不問,就光問這事。我倆雖然從小在一個炕上長大,但到底男女有別,我有點兒不好意思同他討論這個,又想起了初進府甯王一下子要辦倒三個的勇猛,不由自主地吞了口唾沫,含混道:「效果嗎?我也不大知道……」

  「你不知道?」這聲音有些大,我忙轉過身子,去捂他的嘴,自是沒辦法捂得著的,倏忽之間,這小子又閃到了我的前面,功夫又見長了。

  他站在離我一米遠的地方,神色有些扭捏,「真不知道?那有沒有……」

  這小子腦子裡都想些什麼啊!我沒好氣地道:「沒有誰吃,那藥丸碎了,我怎麼知道效果?」

  他不由自主地撫了撫前胸,「那,他沒叫你……侍……那個寢?」

  我皺眉道:「侍寢就侍寢吧,什麼叫侍……那個寢?當然沒有……」

  他明顯籲了一口氣,幸災樂禍了一會兒,開始自責起自己,「我的手藝不高啊,你的容貌還是有缺陷的……」

  我怎麼聽都感覺他語氣中嘲弄多過自責,於是淡淡地道:「你這麼喜歡打聽這事兒,不如你親自試試?又或者我們約個時間出府,一同走一走建都的青樓?」

  他張口結舌,嘴像魚一樣張開又合上,合上又張開,怔了半天才用了一句敬語,「屬下,屬下是……」

  我有些黯然,搖手道:「不是告訴過你,你我之間,再無屬下上司之分嗎?」

  他垂頭而立,身子在屋內燈光的照射之下仿如一張暗色剪紙,「只是,連一名無知婦人都能欺侮您,讓您居於案下,您叫屬……我……」

  他語氣之中有些哽咽,聽得我心中一酸,強笑道:「有你的保護,又有何人能欺侮我?」

  白日之時,他藏身于那幫軍士之中,不動聲色地叫雅郡主摔了個四腳朝天,也讓她打消了對我再行殺著。他雖穿了軍士鎧甲,在森森兵刃、如潮將士之中,我又豈能認不出那十多年朝夕相處的身影?

  所以,我遣退了眾侍婢,獨自一人留于房中,一直在等著他,因我知道,他既已現身,我們離終點便又近了一步。

  他黑色綢衣襯得容顏似雪,看著我的時候眉眼之中卻有淡淡的溫暖,「不錯,自今以後,您不再是一人,將軍……」

  我沒有阻止他的稱謂,因為知道,這個稱謂恐是在這建都之中最後一次的稱呼了,我道:「一切就緒,只欠東風。」

  他沉默半晌,才道:「草原的大雨,終會洗盡那染了碧血的綠葉……」

  我道:「只是耽誤了你,為朝廷斬殺無數勁敵的副將,居然被稱為賣國賊,這種滋味,不好受吧?」

  他笑了笑道:「朝廷本就不在我的心中,我心中只有天地,殺敵不過是為了追隨你,況這世上賣國賊何其多哉,多我一個,又能如何?」

  我知道他的意思,他本是一個生於天地間的人,由白狼養大。七歲之時,因緣際會之下,我設陷阱殺了那狼王,讓他恨我入骨,一連多日跟在我的身後,伺機而殺。那個時候,我尚未被老父重視,學武沒有系統化,是東一招,西一招跟叔伯們學的,年紀又小,不過五六歲,能打得過誰?雖然感覺到了危險,可他藏在暗處,我卻無可奈何,只得連睡覺之時都在枕頭底下放一把劍刃,怕就怕半夜醒來,看見這位滿臉是毛的小男孩忽然撲了上來,那個時候,是我第一次知道害怕。

  可他還沒來得及動手,就被老父擒了。老父那天打了勝仗,喝了酒,高興之下便同我多說了兩句話,「玉兒啊,知道野獸的爪子要怎樣才能收回去嗎?用鞭子和籠子……」

  我沒有聽他的,照自己的方法來,幫他刮了臉上身上的毛,然後帶他到鏡子旁。我永遠記得他第一次望著鏡子的樣子,迷惑,不解,終恍然大悟:原來自己是個人?不是狼?

  他恍然之後,認准了同類,為狼報仇就沒那麼熱心了,可見人性還是有的,只不過潛在了狼性之下,整天跟在我的後面。有好幾次我在後溪洗澡,他也跳了進來,上上下下地朝我打量,然後與自己的身形比對……雖然後來挨了老父一頓猛訓,記得最清楚的一句話就是,「你知不知道啊啊啊……你是個女孩啊啊啊,以後要怎麼嫁人啊啊啊。」

  終於,他認為我倆是同類了,於是吃飯要一個飯碗,他自己那碗是不吃的,專搶我的……走路不光手拖著手,還一定要挨在一起,睡覺他把頭靠在我的懷裡……天可憐見,我比他還小一歲啊。

  可他這一跟隨,就跟了我十多年,一直未曾分開過。

  我知道他和我不同,他不崇禮義仁教,更不尊君臣父子,佛教道禮只當它是放屁……就連老父,他一開始也是不拜的,只是我勸了他之後,他僅以拱手之禮相拜,老父無可奈何,只得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所以,對投身西夷,他心中沒有愧疚,雖則他半面臉遮著黑色面具,殺敵之時也不曾眨眼,也會為自己屬下將士傷亡痛而失聲。但他卻認為,那一場戰爭,只是那一場而已,如若叢林野獸撲食,強者為王,只是,是不是就因為如此,我才會讓他去?

  原本我學的武技,因老父傾囊相授,更加之學了不少殘篇斷卷,因而高於他不少。可如今,卻是一切只能依靠他了。老父已經魂散草原,想來也不會怪我將君家私技另教他人吧?

  小七是嘮叨了很久,從衣食住行,到行動舉止,事無巨細,他嘮叨個夠,直至我最後睡眼蒙矓,他才放過了我。如是以前,我定會一拳打了過去再說,可如今,卻只能端坐聽訓,很是辛苦。

  他尤其提到了我在甯王面前的失態,「雖說你對他的威武不以為然,但怎麼能表現出來呢?就算他是一堆屎,咱也得把他當成一堆香噴噴的屎……」

  我反駁,「我不是照你說的,一對某事不以為然了,就垂頭用裙帶打蝴蝶結嗎?」

  他道:「可你的表情連我隔了這麼遠都感覺到了其中隱含的輕視,你想以甯王那傲骨逼人的性子,能感覺不到嗎?」

  我總感覺他眉眼中有些探查的意味,明為指責,實則暗喜,於是喃喃道:「我怎麼感覺你語氣之中含著酸意呢?」

  他張口結舌,終於訓不下去了。

  我不以為意,他一向看甯王不順眼,起因卻為一位美人。

  那個時候,甯王新為監軍,從一開始的挑刺,到以美酒佳餚相請軍士,再嚴整軍紀,刹住了軍營裡不少中飽私囊的歪風邪氣。西疆守軍雖以君家軍為主,但也不止君家軍一個,在上位者又怎能放心讓君家軍一家獨大呢?旁系便以曹統領為首的連弩營,全營將士皆使精良連弩,裝備犀皮鎧甲,騎大良寶馬,人數雖沒有君家軍多,卻是戰鬥力極強的營。營中將士大多是建都豪門之子,為建功立業在此鍍金而來,所以,這個營可謂是極為豪奢的。老父對其一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只要他們不惹事,他巴不得他們整天吃喝玩樂。

  話說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大家都是從京城而來,熟識京城規則,有共同的語言,所以,這些豪門之子就把甯王當成了同一類人。甯王以皇家宴席宴請上下官兵,有些人並不領情,可有些人卻是久旱逢甘露,頗有知己之感。

  連弩營的高級將領,舉止優雅,裝扮一絲不苟,佩劍多鑲珠玉寶石,再加上其出身豪門大家,從小便請武林高手教習,所以,他們的身手比其他營高出很多。再加上老父的姑息養奸,讓他們個個把眼睛長在了額頭上。不過,他們是不敢挑釁我的親兵的,只因為,我可沒那麼多講究,一言不合,打得他們滿地找牙,所以,他們一般不和我這個鄉野粗夫一般見識……他們喜歡來陰的,喜歡臉上帶笑,暗地裡捅刀子,特別是那位曹統領,臉上總是帶著春風般的微笑,禮節一絲不茍,讓人挑不出一點兒錯處,可暗地裡卻讓老父吃了好幾次大虧。比如說朝廷運來的軍糧,還未到軍營,他便向老父稟告,說此趟運糧大隊之中有京城他們曹家自己送來的米糧,是專屬連弩營的。老父自是知道,連弩營的確有此習慣,營中貴族子弟極多,為了方便,就有心疼子侄的長輩順帶跟隨押糧車而來的私貨。老父便准他前去幫運自己的東西,他便派人前去迎了,不但拿了自己的東西,更將那上好的幹肉鹿肉糧米迎進自己營中,留下差的次的。如有人問起,便稱是主帥同意了的,他領的糧食總數是對的。

  軍糧也分三六九等,原本分配的時候是優質的和普通的摻雜著來分,他如此一做,分配給我們的就大都是劣糧,優糧便少了十之七八。我們的軍糧下鍋的時候,是將劣糧與優糧摻雜而煮的,如此一來,引得全軍上下氣憤難平。我自不管其他,率了北斗七星連夜闖入了姓曹的主帳,指責問罪一概不說。因我知道,我說一句,他有十句冠冕堂皇的藉口等著我,只說借糧,如若不借,便失手了,茶杯無緣無故地從案臺上飛起,砸在他的臉上,又或他營帳之中上好的硯臺莫名地掉在地上摔了個粉碎,又或他腰裡鑲嵌寶石的寶劍被嗜愛珍寶的老三擺了個豔羨的神態順手借來瞧了瞧,東一敲西一摸,那上面的寶石便掉了……耗了兩個時辰,終於讓他開口答應借糧了,立下字據,蓋了印章 ,自是不會寫還的期限的……一切照著規矩來,我對他道:「我們是從不以勢壓人的,借了的東西肯定是要還的……」

  他這時恐怕早已在心底把我們罵了上千遍,「強盜,土匪,無賴……」可臉上依舊帶了笑容,「哪裡,哪裡,君少將要的東西,小的自當奉送才對,哪裡敢要您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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