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九重鳳闕 | 上頁 下頁
八三


  他搖了搖頭,遲疑了片刻,終於注目蘇謐說道:「我又何嘗不想救他。當年收清亭為徒,就看出他生性耿直,過剛易折,只怕是天命不享啊。」

  猛地聽見自己父親的名字被提起,蘇謐心頭像是被針紮一般的疼痛。

  面前的枯葉禪師正是她的父親顧清亭的授業恩師。顧清亭少年的時候遊學江湖,有幸拜倒在他的門下,一身武功都是他親自傳授。只是枯葉行蹤縹緲,顧清亭生性內斂,也不好以自己的師門為炫耀,而且枯葉禪師與齊國有淵源,他身為衛將,貿然提起,難免讓朝中的有心人閒話,所以這一段師徒之緣極少有人知道。不過身為女兒的蘇謐當然是知道的。

  「大師是為了齊國的利益考慮,大義當前,焉顧小節?」蘇謐平靜地說道。

  枯葉注視著她的面容,忽然苦笑道:「你還是怨恨我的,只是這種恨意,比較起你對大齊的怨恨來說實在是不值得一提而已。」

  「記得你剛出生不久的時候,我還前去衛國見過你一面,沒想到不過是十幾年的工夫就已經物是人非,當年我曾經想過勸說你父親不要太過於執著,不如歸隱田園算了,可是……」說起自己的徒弟,枯葉也有一瞬間的黯然,「本以為就算是他遭遇不幸,可是家人也可以保全,沒有想到倪源的恨意那樣的深重。」

  他看了看站在門檻之前的蘇謐問道:「你可是恨著齊國?」

  周圍的空氣忽然之間就凝滯了,蘇謐靜立不語,沉默了片刻,她抬腳邁過高高的門檻,走進了大殿,殿中的諸多佛陀或者莊重,或者猙獰,或者威嚴,或者肅穆,都在向下俯視著形形色色的朝拜者。

  蘇謐絲毫不為之所動地凝望著這些泥塑胎像,「大師相信這世間真的有神佛嗎?」

  「我自然是相信的。」枯葉說道。

  「那麼大師可否告訴我,神佛究竟在何處?為何這漫天的神佛只知道享受世人的供奉敬獻,全無絲毫悲憫世人之心,讓這個塵世之間滿是苦難波折?」

  「悲憫之心自在人心,何苦要去神佛身上尋找?」

  「悲憫之心,若我對人有悲憫之心,何人又會對我有悲憫之心?既然神佛法力無邊,為何不見一絲的雨露恩澤降臨在我的身上,可是因為我不禮佛,不敬神的緣故?」

  「佛像不過是些泥胎塑像,死物而已,豈會真的保佑人身?」枯葉道。

  「那麼為何大師要尊崇這些死物泥胎?」蘇謐立刻寸步不讓地追問道。

  「心中有佛,這世上自然就是有佛的,若是心中無佛,便是尋遍這萬丈紅塵,也難以見到絲毫的神跡。佛像雖然是死物,人心卻是活的,死的佛像入了活的人心,自然也就是活的了。我所尊崇的,不過是一份人心中的神佛,人心中的悲憫而已。」

  「大師真應該去應選朝政,而不是在這裡講經論法。」蘇謐搖了搖頭道,「我雖然聽不懂高深的理論,但是大師話裡的意思卻也明白,大師所言就是指民心了。不知道大師是如何確定這民心的?」蘇謐輕聲問道,她知道枯葉禪師選擇齊國支持,可是聲聲說齊國是民心所向,又有何道理?

  枯葉看著她,忽然搖了搖頭,轉身看著這些神像,問道:「施主明史知禮,可知道,自從周禮崩壞,漢室傾覆,胡虜入侵,已經有多少年了?」

  蘇謐微微驚詫,回答道:「自從哀帝之亂,引致強虜入關,已經有二百多年了吧?」

  「到今年為止,正好是二百一十八年。」枯葉臉上現出一絲沉重,「那麼施主可知道這二百一十八年裡面民眾所過的是什麼日子?」

  蘇謐淒然一笑道:「我雖然見識不多,卻也知道不外乎是列國紛爭,民不聊生的局面而已。」

  「天地不仁,生靈塗炭。這二百年來,數次有豪傑奮起而立,希望一統天下,卻只是重複著帶來新一輪的戰亂。以前的梁國,再到更前面的大周、大晉、大秦無不如此。百年征戰,民不聊生,繁華都市亦是男為奴,女為娼,尋常鄉野更是十室九空,千里無人煙。直到近年來,大齊的崛起。」

  枯葉看著遠方,一字一句地說道:「這天下的百姓已經不能夠再等待了。」

  「如今北遼虎視眈眈,兵強馬壯,隨時準備南下,一旦破關而出,到時候又是一場五胡亂華的慘劇,唯有讓天下儘快統一,讓中原儘快從戰火之中擺脫出來,才可以外禦強敵,內修國政,才可以讓百姓過上安居樂業的日子。支持大齊實在是為天下計,為百姓計,所以老衲認為這就是民心所向。施主剛才問何為民心,民心所關懷的不過是儘快結束這個亂世,無論齊國也好,南陳也好,衛國也好,只要有能力儘快地統一天下,讓百姓脫離苦海,就是民心之所在。」

  蘇謐的身子晃了晃,她覺得這些話是有道理,可是卻又讓她心裡沉甸甸的,有一種說不出的憋屈。她想要說出什麼來反駁,可是面對這樣大義凜然的說辭,卻又找不到絲毫的理由。

  「那麼憑什麼我們一家就要當大齊統一路上的犧牲品,就要受到這樣的遭遇?我要報仇有什麼不對的地方?」蘇謐喊了起來,他們自顧去爭他們的天下,我自顧去為我的家人緬懷報仇,兩不相干。

  「國仇家恨,施主自然有權力報仇,可是傷害施主的家人,害得施主國破家亡的真的是大齊嗎?」枯葉忽然抬頭問道,「衛國國弱主庸,縱然有忠臣良將,卻不能用之,遲早要被強國所並,不是大齊就是南陳,或者是北遼。」

  「不一定這樣……」蘇謐掙扎道。

  「你說的對,這當然是不一定的事情。」枯葉從容說道,「衛國也有可能強大起來,你的父親也有可能率領著衛軍,去攻破別人的國家,屠戮別人的城池,亡滅別人的家族,讓衛國強大起來,靠著別人的鮮血和仇恨來……」

  「父親不會那樣……」蘇謐反駁道。

  「亂世之中,就是這樣的生存規則,你不去吞噬別人,別人就會吞噬你。」枯葉淒然一笑道,「毀滅你的家園的不是大齊,也不是倪源,不過是戰亂而已,是這持續百年不止的亂世。」

  蘇謐身子一顫,只覺得頭腦疼痛而混亂。

  「施主如今深入宮廷,這個道理只怕比別人更加得清楚吧。難道施主的手上沒有無辜之人的鮮血,沒有承受無辜之人的仇恨?」枯葉緊盯著她的眼睛,問道。

  蘇謐忽然想到,何太醫,還有采薇殿原本服侍鄭貴嬪的那些宮人,雖然不是自己親手所殺,可是與自己親自動手有什麼分別?!

  「這些人,難道沒有親人好友,沒有父母兒女。他們的感覺又會是如何?」

  她覺得自己的頭腦快要炸裂開來了,一個聲音在她的腦海中盤旋不去,你自己與這些人有什麼分別?!都是殺人而已!都是在害得別人家破人亡!

  可是不對,自己是在為了報仇,是在為了自己的家人報仇……

  可是你所殺死的真的都是你的仇人嗎?他們都是無辜的牽連者,他們一個個默默無聞,只是為了三餐一宿、平安度日而勞碌的平凡人而已。

  蘇謐的臉色越來越白,蒼茫若失。

  「阿彌佗佛!」忽然一聲佛號如同暮鼓晨鐘一般重重地撞擊在她的耳膜上,也撞擊在她的心田裡。

  蘇謐茫然地抬起頭來,枯葉正在凝視著自己,眼神之中帶著憐憫和關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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