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寒煙翠 | 上頁 下頁
六二


  他們說這句話時,你是醒的。房間裡銅漏的水,正一滴一滴往下落,外頭春雨在下著,不大,沙沙如蠶聲。兩種聲音交織在一起,掩了角落裡嗡嗡人語,有一種奇妙的美感,仿佛另一個世界與人間發生著什麼交合,統共都不真實,統共都是個夢,可以隨時長眠、或者破碎。你想著,依然入睡。

  再醒來時,感覺好了些,房中沒有他人,你指著書桌上的文房四寶,示意宣悅取到床前來。你拈了筆管,略作思忖,寫下兩句道:「窗內銅壺窗外雨,點點滴滴到如許。」〔注1〕

  腕力很弱,字跡因此變得一塌糊塗,仿佛剛開蒙小孩的窗課。你停了筆,想想,續不下去,再回頭看看這兩句,覺得也不甚佳,索性一筆抹去,把力氣都耗盡了,身子軟軟倒下去,手垂在床沿。宣悅好像在呼喚你,這是你最後得到的印象,隨後一切歸於黑暗。

  那個時候,你真的以為,你回到了亡靈的荒野,那片無涯的河岸。

  可是這一次的昏厥,雖然比任何一次都來得深重、平靜,也終於還是醒來。你並不確實知道:到底是命運想再一次的戲弄你,還是你靈魂深處藏著什麼愚蠢的堅持,在理智都告訴自己沒有希望的時候,仍然不肯放棄。

  睜開眼,你見到媽媽坐在床邊,手裡擺弄著一盤香。你不說話。她知道你醒了,也不看你,緩緩將那香點燃,置在香爐中,邊對你道:「時間過去這麼久了。」

  你明白她的意思:時間過去這麼久,連你的生命都耗在這場賭約中,你還是沒能完成約定。是你輸了。

  你沒有任何言詞為這次的失敗推託。

  這時候你忽然覺得:也許你的病變得這麼沉重,有部分原因是你內心深處知道自己輸了,沒有信心再戰,所以只能將生命奉上?

  媽媽將香爐蓋子合上,凝視著嫋嫋香煙,淡道:「我這個人,一輩子像在演戲。什麼真情、什麼假意?自己也分不出來。別人輸在我手下,別人死,我沒什麼心軟的;倘若我輸在別人手下,我把性命和一輩子基業賠出去,也沒什麼大不了。」鼻子裡輕輕一笑,「我就是這麼個心狠手辣、可是又什麼都無所謂的瘋子。」

  你凝視她。她想說什麼呢?

  她的唇角微微上揚一個弧度:「所以說啊,不怕告訴你實話:醫生說,你快不行了,我聽了還真有點難過呢,很久以來,沒有什麼孩子讓我覺得這麼有趣了。」

  你默默接受這種嘲笑。

  這次的人生旅程失敗了,由她親口說出來。也好。

  她繼續道:「所以,我決定最後幫你一把。這個香,加了點特別的料,你躺著慢慢兒感受感受,要是死過去了,你就死了,要是死不過去,你會有點力氣撐起來,氣色也能好點兒,我幫你見那個男孩子最後一面。」

  也就是說……速死,或者還能回光反照一段時間。這樣的藥物是嗎?

  你躺著,沒有表示反對。媽媽笑笑,出去了,留你一人在房裡。

  你有一種特別寧靜的感覺,是這輩子從沒感受到過的。

  你一直來咬著牙關,從來沒有放鬆,可現在一切皆空,感覺原來也就是這樣子。希望的東西達不成,你希冀的公平與正義沒有爭取到手,又怎麼樣呢?這個世界,含恨而去的人有那麼多,你不過是添了一個。

  心底裡,你仍然覺得公正的世界是應該降臨的,只是那個有能力去戰鬥的英雄,不再是你。你接受了這個擔子的份量,眼睜睜看著它把你自己壓垮,不是沒有掙扎過的啊,但如今,也終於可以體味絕望之後的寧靜。

  你想起來這些天來探望你的人,尤其想起紫宛和紋月。

  紫宛自然是很惋惜的在你床頭垂淚。你想笑。垂淚又如何?「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她此後想必是依然的歌與舞、依然追求她心中的美,也許在很多年後想起你,仍有些惆悵,但人生又會有什麼改變?

  「如果在的話,能一起消遣也好;如果不在,生活還不是繼續。」——大部分人對一切人來說,就是這樣的存在對吧。

  但,你本來想做點不同的事的,本來……只差那麼一點。

  你又想起紋月,她在你床頭流露那麼同情的目光,你知道,她想到了田菁臥床的時候。

  也許,你的確犯下了田菁一樣的錯誤:想得太細、求得太多,超過自己的心力,於是被壓垮。

  你竟有種解脫般的感覺,想什麼都沒用了,於是什麼都不去再想。宣悅不再來照顧你,又怎麼樣呢?她是個丫頭,丫頭也沒有義務照顧瀕死的病人到最後一刻,你不生氣。床頭的金鉤不見了,你知道是紋月悄悄拿走——你看見她拿的——那又怎麼樣呢?紋月這樣的人都要小竊,想必有她的不得已,形勢比人強,人在命運中都難免做些難堪的事,你也不詫異。

  你只是沉浸在溫柔的傷感裡,凝眸看著香煙。

  感覺不到風,但空氣顯然有微微的波動,煙呈現出嫋娜的樣子,「殢嬌半醉」〔注2〕,那種上升的姿態,很美。明明沒有經過任何設計,須臾即逝的動態,偏又連綿不絕。真美。

  你想你在咬牙用力的時候,一直都沒空出心境來欣賞這些自然的美麗。多麼可惜。

  困意再一次襲上來。生,還是死?你的心中閃過伯巍的影子,不由笑笑,想:「對不住了。我這一走,最受不了的,大約是你。可我這惹禍的身子一走,最得益處的,也就是你了。你雖然是那種出身,難為心地良善,算是護持我一場,今後請好自為之。」想著,沉沉睡去。

  何太醫再次來花街這邊出診,從病室裡出來後,坐在外間很是沉吟。

  宣悅急著問:「怎麼樣?」媽媽扳著腳踝坐著,只管笑嘻嘻的。

  何太醫看媽媽一眼,拈須道:「史大娘……」

  媽媽道:「哎?」

  何太醫再次來花街這邊出診,從病室裡出來後,坐在外間很是沉吟。

  宣悅急著問:「怎麼樣?」媽媽扳著腳踝坐著,只管笑嘻嘻的。

  何太醫看媽媽一眼,拈須道:「史大娘……」

  媽媽道:「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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