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寒煙翠 | 上頁 下頁
六〇


  媽媽先教你的是「四羽之舞」中的蝶舞,動作繁複,你習了兩個月,才將每一步都記牢、並演練到位,據說已是舞伎中難得的學習能力,但媽媽並未說什麼,只是再教你鶴舞。鶴舞動作相對簡單、平緩,你習得更快,到整套動作差不多教完時,媽媽讓你看紫宛的舞。

  不須要媽媽說什麼評價,你自己已經看到,她是蝶、是鶴,而你只是在進行一套舞蹈動作而已。就仿佛一個是活生生美人、一個卻是畫匠描下的美人,縱然眉眼紋絲不差、一般凝眸,之中欠一口生氣,就是雲泥之隔。

  你心裡像有刀在剜一樣,強忍下挫敗和羞辱的痛苦,向媽媽低頭:「是。我沒有學對。請問,到底是哪裡錯了呢?」

  媽媽閑閑將耳挖勺在門框上磕著:「若是我跳得比你好,你還道我比你多幾年歷練,跳得好了也不過是熟練的緣故。如今叫紫宛同你比,你曉得了罷?根本從感覺上就已經輸了。哪裡錯?呵呵,狐狸成不了蝴蝶,這是狐狸之所以為狐狸的錯,要換一個命,除非轉世。你記住,我看人、斷事,還不曾有差。」婀婀娜娜走開。

  你咬住唇。她教你全套動作,已經算是仁至義盡,又如何冀望她再指點你迷津?

  你不信同是女人、同樣聰穎,竟然跳不出同樣的舞。醒裡夢裡反復思量:是不是因為你年紀小、身量未足,所以跳出來的感覺不一樣?是不是你的動作太軟弱不到位、亦或是太用力失了火候?將一步步、一寸寸推想過去,總不得要領。這種情況就像是——

  就像是傳說中,吳道子畫了一扇門,他一擊掌,那門就應聲而開。而後世畫匠仿了一扇門,整體比例雖小了一圈,但每一寸、每一筆的顏色仿佛也未見大差,然後紙上之門就是沒有那股子生氣。你奈他何?

  這種心情下,你幾乎對紫宛產生了嫉恨,可她實在是叫人恨不起來的人物,那麼坦誠、那麼笨,你問她什麼,她都誠懇回答:

  「嗯,嘉先生嗎?其實她本來就不想跟我為難的。你看花園裡那麼多花,每朵都有自己的芬芳,薔薇雖美,也不能掩去牡丹的光彩。我縱然學會再難的舞蹈,比不得嘉先生又會撫琴、又會票戲〔注1〕,飲酒應酬、軟玉溫香,都是她擅長、而我不能的。她與我爭鬥有什麼必要呢?何況寂寞久了,看我這麼有趣一個孩子露出頭角來,她才覺得人生多了件好玩的東西呢!只不過她若不來找我,人家還要當她服軟退讓,那她可受不住。因此,來對上一面,大家把話說開,雖然是對手,我對她欽慕、她對我的評價也不賴,大家競爭著進步,那就是了。所以說這次矛盾能化解,實在是因為嘉先生聰明爽朗、本來就不想為難我的關係,並不是我的手腕有多麼厲害——你知道,真要跟人算計明槍暗箭、遠交進攻,那我可是一點兒也不拿手的。

  「嗯,舞蹈?……這是我喜歡的東西,比琵琶還喜歡呢。我全身都可以沉浸在裡面,像騎了一次烈馬、做了一場大夢、出了一身大汗,痛快!——你的動作?我覺得很到位啊。其實我有些動作也還是不標準,畢竟練的時間還太少嘛(笑),你沒看出來嗎?

  「嗯……你的舞蹈?我也不太知道。就像你可以寫出那麼漂亮的字,我不管怎麼臨摹好像都寫不出來,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啊。你看嘉蘭和金琥都可以唱那麼甜蜜的歌,可我怎樣都找不到那種感覺。大概是一個道理吧。我就是喜歡跳舞。小時候媽媽把我關在香魂院,她說『有一天你會感謝我的,你不是為了逃出去作什麼良家婦女而存在的。你屬於這裡。』當時我很憤怒,現在也還是不想原諒她。但是,我發現我是真的喜歡跳舞。星爺的離去都不可以擊垮我,如果他像梅大人那樣找我殉情,我也未必會像繁縷姐姐那樣答應。因為我總覺得人世間有很多美麗的事,是我可以展現、也許只能靠我展現的,為了它們,我不可以這樣輕易的去死。所以,雖然也很想愛人、很想有個幸福的家庭,但是內心深處有另外一朵火焰,比愛情還燙的灼燒著我,我也許真是為了它才活著,也說不定。」

  這就是她能給你的全部回答。

  是的,當一天天過去,所有努力都像潑進沙漠裡的清水、一小片綠洲都不能灌溉出來,你再怎麼好強,也只能承認:你用舞蹈作賭是多麼的不智。

  可你沒有退路。

  如果這時候跟媽媽起衝突,小郡爺和伯巍將直接被捲入漩渦。一旦引動兩家的長輩出手,你誠如梁中使所說,將死無葬身之處。

  或者,事態有另一個可能的發展,就是王得知了你的存在,直接將你接入宮中。但你恐懼的是:如果你連紫宛都比不過、連媽媽教授的這點小小的舞意都不能領悟,又有什麼信心進入宮廷?宮廷比青樓更殘酷。青樓裡,只須有一技之長,大約就能嶄露頭角,〔注2〕而在宮廷裡,倘若有一分心意鈍於他人,說不定就成為犧牲。

  所以你這個賭約必須完成。

  勇士面對敵人,要末倒下、要末勝利,不會有「先繞過去,日後我再來看看對他有沒有辦法」這回事,你縱然不是勇士,該打硬戰時,卻是抵死也不肯認輸。

  不論日、還是夜,你的注意力全放在這裡,體力的消耗是小事,但精神的疲倦和痛苦,卻漸漸產生了糟糕的後果。好比是一根雪亮的銀針,長時間抵在牛角尖裡,動也不動一下、老刺不穿,就有生銹和折斷的危險。

  何況,四季流轉,你開始發育。

  手腳一夜間會變長、骨頭有時會痛,身體發生一些奇怪的變化,聲音的高低不再那麼穩定,皮膚比從前油膩,臉上居然開始長出疙疙瘩瘩的東西。「我生病了。」你惶然的想,「我的身體被毀了。」

  院子裡的女人們安慰你:女孩子發育時身體都會有變化的,這是正常現象。但即使是她們也不能否認,有些女孩子童年時非常漂亮可愛,成人之後卻不過爾爾,仿佛是一些神童,「小時了了,大未必佳」〔注3〕,這也是沒法子的事。

  「我要長殘了麼?」這個念頭惶惶然縈繞不去。卑賤的孩子,唯一所恃就是美貌,仿佛是泥裡開出的花蕾,如今這花蕾眼見還未綻放就要失色,枝頭豈不是一無所有?

  你對自己的身材、容貌、與智慧,越來越著急、越來越缺乏自信,縱然伯巍還是深深寵愛著你,也安撫不了你的心情。

  你捂著你頰邊新發的紅皰,不想讓他看見、又怕捂著更惹他注意,只好仍然把手放下來。「哎,這有什麼關係!前幾年我也發過啊,你看,現在都還會有呢!」伯巍指著他自己的額角叫你看。

  是,他也會發一顆兩顆小東西,但你覺得不一樣。在他明朗的額角上偶爾有一粒紅皰,無損大局,但在你這張小臉上出現小疙瘩和大紅皰,情況絕對比他嚴重,絕對是毀容!

  當時你還沒有意識到:你對自己太苛刻了。這雖然是一種鞭策,但也會遮住你的眼睛、影響你對真實的判斷。只能信任自己的腳步、一個人往頂峰攀爬的固執者,往往會犯這種錯誤。

  你裝出笑臉,讓他以為他的安慰起到了效果。但在他走後,你拿起鏡子,看了看自己,把鏡子反扣在了桌面上,完全不想再去打開。

  「如果把頭髮梳下來的話,可以遮住旁邊的皰。」你想,「可是這種髮式太不正統了,萬一王太子不喜歡怎麼辦呢?」懷著對自己的極度厭惡,你離開房間去習舞,並在全無進展的舞步中陷入更深的厭惡。

  所以,當又一個美麗的春天伴隨著流感擊倒你的身子時,你不知是覺得絕望還是解脫。

  身體軟弱無力、拒絕一切意志的召喚,義無反顧投入病榻的懷抱;神智有時候陷入昏迷、有時候清醒一點,掙扎幾次之後,也認識到了自己的渺小;宇宙以疾病的方式顯示出自己的偉大,連空氣都叫人苦痛……而這只是一場風寒。就像老人對青年說:這只是一場戀愛。是,如果熬得過去,回頭看,大約會失笑,可對當時當地的人來說,跨不過去,就是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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