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寒煙翠 | 上頁 下頁
四六


  那一天,小郡爺從不交給他人使用的玉簫,借給了你,讓你隨眾人演出最後的節目。那一天,煙花最盛的時候,而媽媽把小郡爺讓進靜室,道:「老身許的舞,如今該是兌現的時候了。不知您想看哪一支?」小郡爺含笑道:「鶴舞。」媽媽目光閃了一下:「鶴,來處如有神佑,去勢人所莫窺。您的事,必定善始善終。」小郡爺正容、欠身:「但願如君所祝。」

  還是那一天,王太子回宮跟娘共度除夕夜時,招來好大一個白眼:「到哪兒野去了?」王太子還想支吾,王妃冷笑道:「你當你什麼身份,到什麼地方去,沒人做耳報神的?你爹待會兒就要來問著你呢!你是想看看百姓的情況,不當心走到女樂的台下了吧?照實說。可別豬油蒙了心說是南小子筆直拉著你去的!」王太子聽一句、應一聲,聽到最後一句,笑道:「娘疼阿逝,我也友愛他,斷不會攀他出來的。」王妃一個爆栗子就輕輕鑿到他額頭上:「混小子!他爹是你爹的親兄弟、他娘是你娘的姊姊,我當然疼他,可能比疼你更多?記住,他雖然沒昊光家那個瘋小子荒唐,但名聲也夠瞧了。你偏跟他們親厚,算什麼?要說是他們帶的你,你還要好聽呢!」王太子連連應下。不料王來的時候,不問別的,但道:「那些女子裡面,哪一個給你印象最深?」太子想了想,紅著臉道:「一個十來歲的女孩子。她唱得很好。」王大笑:「一個十來歲的女孩子有什麼能耐?難道說……」忽然像想起了什麼,怔了怔,歎口氣,把從前模糊的記憶拋開了,但尋思著:一個青樓班子,最吸引人的竟然是個小女孩,可見整個班子的姑娘都不夠狐媚罷!就沒把整件事往心裡去。只是囑咐兒子:「人不風流枉少年。但你要念著自己身份,別鬧出事來。要是覺得寂寞,我再賜你一班好的吹打。過些時候,你也該擇妃了,切不可過於放縱!」王太子紅著臉都應下。

  那一天之後,你收拾東西,要往小郡爺給你安置的地方搬去,待向蘇鐵辭行時,聽見葉締正在裡面對蘇鐵說:「……這種事,對民風的影響是很不好的。著男裝在大街上騎馬的事,今後不要再做了!」他的聲音並不高,有一點悲傷和失望的意思,這意思抽打在他愛人的心上,比任何的責駡都還要來得厲害!蘇鐵回答道:「是,大人。」像一株卑微的竹子,連抵抗都沒有,就完全把影子匍匐在他的腳前。「該死,這讓他像一個神那麼尊貴呢!」你把額頭抵在冰冷的牆上,這麼想著。他還是像以前一樣自信、崇高,看不見自己供奉的聖卷上,累累都沾著血。但總有一天你會逼他承認的。你會敲碎他腳底的基石,逼他承認他信仰的事情是有罪了——呵,他,他是背負著罪的!

  你絕不會逃離,不會退避。你的信念比他的信仰更堅硬。來吧,看看誰輸在誰的面前。誰會抵受不住、碎成地上的塵土?總之你是絕不會像田菁那樣的——她在過了年後,情形仍不見好,媽媽只得將她賣給了一個重病的商人,總算是撈回了本兒。想想吧,他一直迷戀著田菁,而他妻子終於答應把這個婊子娶進門給他作妾,是因為他病得快死了,需要衝喜啊!這種擺明瞭悲慘的前景,田菁用一種沉著、或者說麻木的態度接受了,沒向媽媽提任何抗議,只是在走之前見了紫宛一面,拜託紫宛照顧紋月,「我是一個錯了的人,可她還要活下去呢。她是個傻孩子,傻得像只小狗或者小貓,所以也應該像只小狗或者小貓一樣無憂無慮、健健康康的活下去,是不是?整個院子,我想你是最能看出她的好處、也最樂意接受她的,是罷!那末我把她交給你,因為我自己是……沒有力氣了。」她的眼睛遲緩著露出一點微笑來,這是被苦澀所浸泡了的微笑。能露出這種笑容的,是個對什麼都妥協、都失望,也沒有力氣再去抗爭的人啊!紫宛深深被打動了,伸手去握住她的雙手,想為她做點什麼,可兩個女孩子的手剛一接觸,田菁就像觸了電似的跳起來:「不不,不用同情我。我幹什麼要接受你的憐憫?我……」她沒有說完這句話,掉頭走了,黑眼睛裡有點發狂和驕傲的神色。死也要一個人去死。這最後剩下來的驕傲。

  她過門半個月後,商人病卒,大娘想把她賣了,她一言不發、連跪三天三夜,懇求出家。大娘最後聽從了她的意思。

  田菁的名字,後來再沒有什麼人提起。

  補記二

  不久後,「花深似海」的粉頭院子,統統包給外面去做。包下它的再不是別個,正是四嫂,聽說她在年下發了注小財。

  貼虹跟那個院子一起被包出去時,正是你搬進新宅的時候。你沒有去看她。

  第二人稱版 第二部分邶風之楔子

  楔子

  舞臺上帷幕已經拉開,戲子們都要粉墨登場。

  一個小小藩國的王曾經佔有一個女孩子。第二天,女孩把自己碰死了。臨死前她對他說:事情沒有結束。

  幾年後王又遇見一個孩子,她身體殘疾得厲害,但容貌是如此美麗,王覺得她是為了他才出生的,她在那裡就仿佛是魔鬼與上天一起為他準備的禮物。可就在他想帶她回宮的當夜,孩子的村莊起了一場大火,孩子就這樣在火中消失。

  一轉眼又是幾年?青樓女樂在年節裡獻演,有個高貴英氣的公子跟著他的堂兄弟到那裡,遇著一個啞巴女孩。當他出現在她面前,她的舌根開始振動,對他說:「我叫如煙……如影隨形的如、煙消雲散的煙。」

  從這一刻,舞臺上的王、郡王、王太子、郡子,還有他們的大人、弄臣、劍客、諍士,都要在簾幕中越陷越深,直到全國的人都為之流血、流淚、發抖,一場好戲才算正值沉酣。

  到底誰是誰、誰知道誰在乎誰?害怕的人請現在就離場罷!而沒有走的人……就與我一直坐下去。手腳都交給遊絲縛住。我許諾你:如煙的故事一時還不會結束。

  一、微我無酒

  你有時候作夢,夢見一個男人在教你做功課,你不明白他說的是什麼,只管埋頭玩著筆筒裡的筆,用一把小刀,把這些筆的尾巴都削得尖尖的,而後出門去找其他人玩,多麼開心。他卻發了火,抄起筆筒來,向門外那些人丟去,一支支筆都成了箭一般的兇器,將那溫柔陪你的人兒釘死在地上,尖銳的筆筒刺穿了咽喉,連眼球都破碎。你駭然,繞室而走,並不敢碰那兇手一指頭,他卻痛得彎下身去,手捂著心窩,指縫裡一縷一縷流出鮮血。你看著他的身子痛苦的扭曲、變形,成了個龐大的怪獸,毛髮亂蓬蓬的,依然捂著自己的心窩,口中「荷荷」不已。「他……真的是很痛呢。」你這樣想著,走過去,將他醜怪而巨大的頭顱放在你的膝蓋上,想對他說一句話。話出口來,是甜膩欲死的三個字:

  「去死吧。」

  你把自己嚇醒了,醒來時,看月光清淺,淡得像一汪水。你的手按在自己咽喉上,夢中的話音仿佛還在你自己的耳邊纏綿,像變了質的糖稀,帶著甜腥味,教人想嘔。你試著振動自己的聲帶,說點什麼:「茶者,南方之嘉木也,一尺二尺,乃至數十尺……」平淡的茶經,低柔鎮定的音調,很好。你笑了一下。你還不是很習慣自己的聲音,時時擔心它會出什麼狀況,但它其實運行得不錯,如同某種調試良好的機器,與你身體的任何部分都很協調。

  窗外,槐樹的枝子搖響了風聲,你一時以為自己還在蘇鐵的小樓中,要想一想,才清醒過來。年節已經過去,小郡爺在「花深似海」邊兒上買了個小宅院,你搬了進來,不用再跟在人家的小樓裡服侍,起居都獨立了,便有個超然的身分。

  這宅子裡一切佈置都很穩密。綢被上花鳥鋪展開去,你指尖沉思著撫過。爐裡的火燒得正旺。簾子利落打起來:「小姐,你喚我麼?」

  稍顯太圓一點的小臉、膚色白得發甜,唇角老是笑著,但眼底那種沉靜目光是掩不住的。她其實是個極其認真的人罷?不容小覷。

  她,是小郡爺送來服侍你的丫頭,叫作宣悅。

  你想起端午時候,小郡爺借著打絡子的名義,保護你在轎子裡,歡喜時曾漏出來一句:「宣悅都沒你這樣快手,白煩她打個東西,要叨咕半天——」

  這樣說來,她該是他房中得臉的丫頭?可小郡爺把她送給你時,什麼都沒說,你也就裝不知道,並不將它戳破,只在暗裡難免多存了個心,見宣悅進來,你哪兒敢真的躺著讓她服侍?早坐了起來,習慣的打個手勢,然後自己覺察了,笑起來,直接開口道:「姐姐!不要叫我小姐。我哪兒是小姐呢?」

  宣悅上前,輕輕按住你的肩:「爺說你是,你就是。」語氣溫和,卻像石頭一樣的堅定。

  不錯,一直以來是小郡爺庇護你。這一處清淨的住所也是他為你安排。他視你為尊貴,你就尊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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