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寒煙翠 | 上頁 下頁
四五


  「……蒼天不負,合眾且欣然,怡年節。」愉快的音調重複又重複。小郡爺閑閑往後一靠,與那人一起欣賞,直到樂曲進入尾聲,才低聲道:「這孩子很有天份吧?可惜她們這樣的人,命都不好。要不要待會兒去見見?」

  那人旁邊一個四、五十歲的下人緊張上前一步:「爺!」還瞪了小郡爺一眼。那人豎起手掌止住他:「我對民間疾苦所知甚少。南小郡爺的提議,是從這角度出發,于大道不曾有違。」然後把頭埋向小郡爺,嘟囔道:「可你想想,我能去那裡嗎?給人看見……」

  「我能悄悄兒進去的地方,大約你也去得。」小郡爺也是很低聲的回答,胸有成竹的笑,停頓片刻,又搔搔腦袋,「當然,我也有點怕。你要是說不行,那就算了。」

  那人略有些訕訕的一笑,想了想:「行。我跟你去看看。」

  他們的事,你反正不明了,待這一場節目結束,就和紫宛一起退到後臺去了。采霓帶頭上來向你們祝賀。台下的喝彩聲,隔著簾幔,一浪一浪傳進來。你笑笑,說要小解,溜開了。結果等小郡爺他們來時,任誰也找不到你。

  當然,你一個小孩子,也逃不到哪裡去,左右是哪個角落裡貓著哪。但身為青樓裡受客人待見的孩子,一句交代也不打、就隨便貓了出去,總是不像話。媽媽接待小郡爺時,就極是抱歉的樣子,親手捧茶奉給他,口中謝罪不迭。

  小郡爺微皺了皺眉,但還是笑道:「只是聽這首詞唱得好,歌喉為文章添了光彩,所以過來讚揚一句,倒不為別的,你先將紫姑娘請來好了。」

  媽媽一邊應著,一邊正將茶盞奉給他身邊那人。那人低頭,見一雙纖纖的手,捧著口細開片閃青白釉盞,竟是古物,襯著裡頭透綠的胎菊花茶湯,格外清雅宜人,心忖:「料不到這種地方,還有這種賞物的眼光?」先是吃一驚。再看那十隻指尖,搽著鮮紅的蔻丹,顏色比平常官中用的不知豔麗多少,又和勻、又輕透,暗道:「這是『不正經』女人用的顏色麼?」臉就不覺得紅了,頓時覺得這個女人雖然徐娘半老,但雙手的皮膚實在太柔膩、身上的薰香也實在太微妙,窘得他抬起手來,遮在嘴前,連咳了兩聲。

  小郡爺看了他一眼,明白了,笑對媽媽道:「您老先下去吧,外頭必定忙著呢。紫姑娘來時,不拘哪個丫頭陪著進來也行了。」媽媽會意,便告辭下去,臨走時還瞥了他身邊那人一眼。那人明明是低著頭的,若有若無間、卻又分明能感覺到這眼光在他身上一繞,媚得如遊絲一般,不知哪兒顫巍巍的就有些撩人,雖然可說聲放肆,偏又叫人發不出火來,只是耳根的紅暈原來便未退去,這時滾滾又添上一層。

  小郡爺搖頭:「這孩子躲哪去了。」那人只顧自己窘迫,聽他說話,方才回神,「哦」了一聲,自己也知道不大方,便覺得臉上更熱,站起來走了兩步,聽見外頭隱約有女孩子的笑語聲,鶯鶯燕燕,不曉得談些什麼,只是有些像嘲諷、又有些像調笑,和著室中的香氛,叫人心裡癢兮兮的不安。他在室中踱個半圈,終於耐不住了,叫小郡爺道:「我們走罷。」

  小郡爺遲疑道:「星七叔惹出麻煩,多虧你救了她們兩人……那個姑娘,你見著不方便,不見也就算了。可是那個孩子,實在感念你,老問我是誰出手寫了新詞,是不是哪位翰林?你要不見她,她一則是道不得謝、心中難免不安;二則還當你看不起她、心中難免難過;三則恐怕她到處去問是誰寫的,反而問出事來。倒不美了,你說呢?」

  那人聽得笑起來:「怎麼招出你這麼大篇話。」說著,老覺得外頭有環佩響動,很怕那個「紫姑娘」真的進門來,惹人尷尬,就一邊往外走,一邊道:「我去外頭透透氣。其他事再說吧。」小郡爺再留他不住。

  那時,關鎮波也從家裡溜出來,要見瑞香。寫雲進房來回了,瑞香闔目養神道:「什麼時候,誰有閒情見他?真是個討命的——罷了,你跟他說,我補個妝,對不住,叫他等等,實在等不得時,回去也罷。」寫雲出來,對關鎮波學了一遍。關鎮波點頭:「我等,我等。」又低聲下氣對寫雲道:「先生累了,叫她別急,慢慢的來。我回去晚了,大不了給爹罵一頓。大過年,他不敢打我的。」姑娘們聽得都轟笑起來,一人迭一句的跟他逗趣。傳進小郡爺房間的,正是這陣聲音。

  關鎮波願意一直等著瑞香,小郡爺他們卻不能一直等著你。你呀你,是到哪裡去了呢?

  ——你在後面的一個小樹林,甜甜蜜蜜含了笑,拿簫在敲打冰凍的樹幹。

  負責到這邊來找你的僕婦被節日的熱情和外頭的寒風弄暈了頭,她探了探腦袋,但沒看見你,風戲弄著她的眼睛、糊住了她的耳朵。「不在這裡。」她嘟囔道,「我聽見風吹著樹枝的聲音,要麼是有人在砍柴火。這天冷的,是得多生些火,可我真奇怪那些窮鬼怎麼能把那種見鬼的木頭給弄著火——話說,那只小耗子鑽哪兒去了呢?」

  她轉開身,到別處尋找。

  你帶著你的笑容,繼續敲擊。

  你在賭,賭你離開的地方是不是有人在等你,賭你在他心中的份量有多重。你是個完全沒有信心的孩子,總覺得面前每一寸道路都有可能在腳下坍陷、化作陷阱,所以你必須試探,為了拯救自己的生命,哪怕因魯莽的賭注招來懲罰也在所不惜。

  目前,你的目標就是把你的簫磕壞。

  這件小小的破壞行為給你帶來很大的愉快,你嘴裡輕輕哼著不知名的曲調,把它變成一場遊戲,簫管敲出的聲音也和上了拍子。

  拍子越來越輕鬆,像做完一天活計的女孩子那樣,心滿意足,帶點兒憧憬和自得,叮叮咚咚,叮叮咚咚,樹幹和樹枝有著不同的音階,像編鐘的征與鼓 ,細細的小枝仿佛鐘帶,錯落的節疤便好似鐘乳,這棵樹叮咚叮咚的唱起了歌,唱的是重陽節的黃昏、你曾用簪子和茶盞敲出來的歌。

  之後發生了什麼事呢?被女妖吸引過一次的昆蟲又嗡嗡的飛來,「啊呀這不是我追過一次的神秘的節拍?」加快腳步,這次再沒有礙事的重門和女牆。加緊幾步,那晶瑩的是雪嗎?那漆黑的,是沉睡的樹木嗎?那甜密的氣息是森林為神秘女神保管的香氛嗎?

  在樹林間,他見到一個孩子背對著他,漆黑的頭髮垂到腰間,上面隨便扣著一頂禦寒的白色皮帽,身上披著件小袍子,手中舉著一枝秀麗竹簫,叩出音樂。

  聽見他的腳步聲,你回頭,凝視他,深深的黑眼睛中,含了一潭星光。

  他長長籲出一口氣。從出生時就施於的咒,人間天上,也要遇上。

  來找你的人終於推開門,看到了你。她們從你身後走出來,正見到這個湖色衣袍的貴公子柔聲問:「你就是如煙?」

  命運如潮水般湧來,漫過疼痛的舌尖。你開口道:「是。」

  所有人都聽見你,用無比清柔而沉靜的聲音回答:「——如影隨形的如,煙消雲散的煙。」

  第一部分小雅 補記

  那一天,眾人狂歡。到深夜,尤是遍地燈火。眾女子乘轎回去時,說不得多少珠圍翠繞、蜂趨蝶擁。獨是蘇鐵一個,披著長長的刺繡斗篷,作男裝,戴個輕便風帽,壓到眉梢,只露出雙寒星似的眼睛,騎一匹『煙熏海騮』, 在眾女子的轎邊馳騁,恰似個押花的俊少般,斜挎個馬鞭,要多英秀有多英秀、要多風流有多風流,把路邊一干人都看迷了。到次日,無賴少年多有習此裝束為炫耀的,也有輕薄女子於街市上公然男裝騎馬,都是這一次開風氣為始。若干年後,方有人作樂府詩進諫曰:「長衣小帽斜挎鞭,個個顛狂欲傾國。」極力攻訐,然而畢竟禁不能止,這是後話。

  那一天,你和紫宛的歌舞不算重頭戲,但勝在別致,叫人印象深刻。那首詞從此走紅,取詞中三字成名為「梅花雪」,定格:「中仄中仄中平平,中平中仄中平仄。中仄中平平,中平中仄仄。平平平,仄中平,平中仄仄。中平平中仄,仄平平,中平中仄。平平仄仄,平仄仄平平,平中仄。」兩疊,上下闕同。很多年後,有人受這場歌舞啟發,排出一種新戲,各地推廣,對萬民鼓與呼,這也是後話。

  那一天,一個小啞子開口說話,這個神跡轟動異常,但某方面勢力出於審慎考慮,將一部分真實強行隱去。於是,那湖衣貴公子的身份免於被追究。傳說中,他成了個仙人,三百年一下凡,預告太平盛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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