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寒煙翠 | 上頁 下頁
四七


  你於是默然,任宣悅抽出巾子、為你輕輕拭去額頭上的微汗,重新服侍你睡下。「小姐是做惡夢魘著了?」她體貼的問,「我抱鋪蓋來陪著小姐睡罷,小姐就不怕了!」

  你待要推辭,想想,又應了下來,紅著臉搖搖她的袖口:「多謝你!——唉,姐姐,我夢到個鬼怪,好怕人!」

  其實,再可怕的夢,也沒有人生這麼可怕,你一個人也慣了,怎麼會應付不下來?但想想,你既要服從小郡爺的安排、老實不客氣做個小姐,那末接受他丫頭的照顧,也是該當的。何況宣悅這丫頭不是等閒的姑娘,性格裡總有點東西叫你吃不准,你索性扮個嚇壞了的孩子,多與她相處、多摸摸她的底,也是好的。

  你害怕的樣子大約過於逼真,宣悅眼中流露出憐憫的神色,將你的頭攬在懷裡,摸著你的頭髮:「不怕不怕。我去外間抱鋪蓋,馬上就來。有我陪著,什麼鬼怪都不會再夢到的。」

  她這一刻,真有點像個小媽媽。你為這份溫暖失一會神,忽想起件事來:「小郡爺是今日成婚麼?」

  宣悅的懷抱僵了一下,呼吸、溫暖和生命暫時離開這個身體,然後血脈恢復流動,她用比原來更溫柔、更若無其事的聲調回答:「是啊。可不就是今天。他們現在大概在給新郎倌灌酒呢。」

  你試圖想像小郡爺的樣子。這個一直溫文如玉、靜若處子的高貴少年,怎麼樣才能披上火紅的新郎倌袍子、被人圍著灌酒呢?實在想不出。你腦海中一閃而過的,是窗腳朦朧的光線,他著一身暗白團花半舊綿紗衣,在瑞腦薰香的影子裡,對著你歎道:「還是個孩子哪……」聲音漸漸低下去。

  「他還會來看我嗎?」你問。內心深處是真的覺得不安和失落,並沒有試圖掩飾。

  「應該吧!」宣悅放開手,採用了一支比較快活的聲調,「你是他最得意的小弟子啊!他離開這裡時對你說的話,你都還記得吧——再說,新夫人的脾性聽說很好,絕不會讓爺為難的呢!」眨眨眼睛,她轉身走開,「我抱鋪蓋去!」

  簾子再一次落下來,你躺在那兒,將宣悅适才一刹那的僵硬細細回想、咀嚼。像一隻蛛蜘,小心的拔弄著足下的蛛絲,揣磨獵物的反應——人世間,除了你以外的一切人都是你的獵物,或者說敵人——這種智力活動給你提供了很好的消遣,讓你能忽略心中柔軟的感情,作好充分準備面對這個世界。

  外面的門好像輕輕響了一下?宣悅就睡在外間,與你只有一面簾子之隔,她只是去拿一下鋪蓋,何至於要開門出去、到門廊裡?你疑惑的想。

  你沒有看見,她儘量輕手輕腳的打開門,到門廊裡,冬末春初夜晚的冰冷空氣立刻包裹了她,她貪婪的吸進一口、又吸進一口,好像肺部已經灼熱難忍,一定要靠它來冰鎮。胸口高高隆起,含著空氣,不願吐出去;眼睛含著一點滾燙的液體,看著天際——那片煙花,是為小郡爺的婚禮而燃放的。

  她將頭微微一側,像是想聽見點什麼。如果她想聽的是他婚禮上的吹打,那必定要失望了,從這裡只能聽見「花深似海」的管弦,輕俏、含著肉欲,像不貞的花朵、或者說溶入太多紅砂糖而變得粘稠的溪流,男人女人的嘻笑一起在其中浪漾、凋謝又綻放。時節太早了,院子裡面連一聲鳴蟲都沒有,只有光禿禿的樹枝、和一些常綠的葉子,招攬著風聲,略給這管弦加一點清冷蕭肅的調味。宣悅抬起手腕,按著額頭,片刻,才放下,眼神與剛才已經不一樣。

  如果你看見了,想必會嚇一跳吧?這是一雙熬過了疼痛、決定為愛人做任何事情的眼睛。

  你仍然躺在床上、默默懷疑著,終於提高嗓門叫了聲:「姐姐?」

  「我來了!聽外頭好像有動靜,我不放心,出來看看,原來是只野貓!」她揚聲回道,便打算走回屋內,但是院外的道路上有馬蹄踏踏,是誰來了?

  門房的小屋設在院門外,終日有人輪值。高高的院牆遮住宣悅的視線,但她能聽到馬蹄在門外停下來,門房大概迎上去詢問了,沒有什麼喝斥或騷動,只是模糊的、壓低了的人語,片刻,院門打開,被叫起來的小童子揉著睡眼、稀裡糊塗跑出來給客人牽馬。客人都穿著斗篷、遮住臉。當先一個,斗篷是墨藍色的,當夜風把它的角兒輕輕一掀,可以看見裡面有金絲一閃;後面跟著兩個,大約是隨從,斗篷俱是黑面黑裡。院門合回來之前,宣悅隱隱看見外頭還有人,不知多少個,不發出任何聲音,只是靜靜守在門外。

  「姐姐,是貓嗎?怎麼像有誰來了?」你再次詢問。

  宣悅猶豫著,不知該回答你、還是直接跑上去向來人請安。這來的是小郡爺嗎?——呵,不,他的個子比小郡爺更高,步子邁得更加熱烈有力,當斗篷帽子掀起來一點時,那張臉更有棱角,鼻樑是很挺的,雙眉濃密舒展,眼神朗朗的、像天空,此刻帶了點不安,透出內心的天真來。他實在是個沒經過什麼事的大孩子。

  小郡爺早下過命令,這個院子不接待男賓,但有兩個人是例外。一個是他自己,另一個,就是眼前的人。

  宣悅迎上去,快步走下臺階,跪到地上:「奴婢問王太子吉祥。太子萬福金安。」

  這個墨藍披風的大孩子、貴公子,正是王的嫡長子、王妃的親生兒子,從出生那一刻起就是這個國度的太子。如此尊貴的存在,不要說宣悅,這裡所有人都應該匍匐在他腳下——或者說,有的人還不配匍匐在他腳下,譬如一些污穢的人、譬如你這個還沒有脫了妓籍的孩子。

  簾子被孩子的手掀起,宣悅聽見身後一個美麗童音問道:「姐姐……出什麼事了?」

  她驚訝的回過頭,看見你,本該乖乖躺在床上的小傢伙,隨便給自己找了件袍子披著,捉著老是要鬆開來的領口、提著因為太長而拖向地上去的衣襟,在門縫裡看她。

  王太子也看見了你,一張臉像初生的花蕾一樣美麗,即使已經是第二次看見,他還是不敢相信他的眼睛。你此刻的裝束比那時候家常,也就比那時候更像個妖精。他甚至不敢看你袍子下露出的一段足裸。

  你笑起來,快活的撲近廊杆:「你是那天的人呀!」你問他,「不是嗎?過年的時候,我們在盈達湖邊表演,是你跟小郡爺來的,是不是?一見到你,我的舌頭自己動起來,聲音自己發出來,於是我就會說話了!你把我從不會說話的處境裡救出來呀!你是神仙嗎?因為後來,你就悄悄走了,連個影子都沒留下來呢!你是神仙嗎?」你向他伸出一隻手。他的臉紅了。嗨呀,從第一眼見到他起,你就知道他是無害的,你可以放肆的裝傻、逗他,他連招架的能力都沒有呢!

  他的臉紅成這個樣子、退了一步,好像想轉身逃開。你乾脆把整個身子都撲在回廊矮矮的欄杆上了:「不不不,神仙,不要走!」

  (小郡爺曾對你說:「如果你再次見到那個人,對他親切、友好一點。因為他實在是個很不錯的人,值得你對他好。你能答應我嗎?」小郡爺的聲音低柔得像在催眠。你點了點頭。你想你不能不點頭。)

  你有點誇張的把你的笑聲撒開去。當一個孩子這樣笑的時候,她不相信面前的人真會離開她,所謂退後的姿態大概只是個遊戲。你興致勃勃把這個遊戲進行到底,從欄杆上滑下來,提起袍子去追他,不小心一絆、摔在木頭地板上,隔著織造精美的衣物,你的膝蓋還是有點磕得疼了。你惱火的噘起嘴,捶一下地板:「討厭!不要走!」那神態可以讓一個劊子手都心軟。

  他快步趕來,斗篷帽子都掀到了身後,趕緊按住你的肩:「好了好了,我現在不走。你別慌,不要再摔著。」話說完,他才發現他的手在哪裡,臉一時又紅了。你可不要放過這個潔淨、羞怯的獵物,早伸出雙臂抱住他的胳膊:「哈,我可以摸到你的手。你是真的人嗎?不是神仙?」仿佛是真的驚奇。

  他連耳根子都紅了:「我當然是人。我……姓李。你可以叫我伯巍。『伯仲叔季』的伯,『山』下面一個『魏』國的『魏』,那個巍。」

  「伯公子嗎……」你抬眸看他,黑眼睛幽幽的,「您不應該告訴我的。」

  他很窘:「為什麼?」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