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寒煙翠 | 上頁 下頁
四三


  很快,吳三爺就這麼定了罪、抄了家,家產大部分用來雇車雇馬、運糧運米,運到的糧米交給寺裡熬成粥,舍給城中百姓們。眾百姓領粥時謝一聲菩薩、謝一聲君王,感恩戴德不盡。聽說這都是葉締的主意,看來效果不錯。

  這一案株連倒不廣,稍微端掉了幾個有關聯的商人和小官,「花深似海」完全沒有牽涉,基本上的客人也都安然無恙。媽媽和采霓兩個,臉上是一點動靜都沒有,單只老夏稍露點兒慌亂,倒也掩飾得過。你也就不說什麼,多留個心眼看著罷了。

  一個月的時間,說短不短,說長不長,大夥兒緊著做生意、排節目,轉眼就過去了。眼前便是年節,說不得家家迎新、戶戶掛彩,街頭爆竹盈耳,巷尾管弦相和,鮮衣少年們搶佔各處空地比賽風箏、輪車、藥線,兒童奔跑,婦女談笑,好生熱鬧。盈達湖邊挨挨擠擠搭滿了店鋪,賣頭面的、賣冠梳的、賣領抹的、賣珍玩的,真的假的,琳琅滿目。小販鑽來鑽去提瓶賣茶;「打拍婆婆」頭上插著三朵大紙花,一面唱,一面敲盞,掇頭兒拍板,叫賣著香糖異物;賃腳力的牽著小騾子殷勤守在口兒上;算卦和賣酸文的先生們各自招徠著主顧。有的說書的、賣唱的,已經唱起來了,小攤位前兩圈三圈的都擠了些人。「花深似海」的舞臺上卻簾幔深垂,媽媽領著眾姑娘們在後頭,描眉畫眼,整理衣裙釵環,必要事事都妥貼了,外頭人氣也聚集得更旺些,才開簾獻藝。

  雖然姑娘們常跟達官貴人們周旋,但在這麼要緊時候、繁華地方,對這麼大的場子唱演,還是頭一回,有一個剛升上「長三」的姑娘吃不消了,悄悄兒找到寶巾,陪笑道:「姐姐,我怕了。要不你替我那場?我腿兒軟,實在不敢上。」金琥在旁邊,耳朵裡刮到一點話兒,大聲問:「什麼?什麼替什麼?」喊得連媽媽都聽見了,過來問怎麼回事。那姑娘怯生生又說了一遍,囁嚅道:「不是不想掙這個臉,實在腿不爭氣,都軟了……」媽媽含笑道:「各人有各人的衣裳位置,練了這麼多遍,怎麼替呢?」極親切的捧著她臉道:「你不是憑自己的本事升到這個位置,一路過來了嗎?『花深似海』能有多大能耐,你就有多大能耐。這有什麼信不過,要軟了腿的?嗯?」那姑娘垂著眼睛,還在猶豫。媽媽右手「啪」一記大耳光就狠狠招呼了上去,臉上還是親切的笑著,口裡冷冷道:「你要再犯賤骨頭,鬧彆扭,給人找麻煩,就不妨想想這記耳光。嗯?」笑裡是有把刀子。姑娘再不敢說話,捂著臉沖到旁邊去淨面補妝了。眾人也都嚇一跳,再沒什麼閒言閒語,各自麻利了手腳作準備,秩序井然。

  出名戲班子大鐃大鈸的在新搭彩臺上舞弄起「小破台」,殺雞放炮求吉祥,將要開演了,「花深似海」的檯子上還沒動靜。唱花鼓的草台班子「得兒得兒」敲起來了,「花深似海」的檯子上仍然沒有動靜。

  有的浪蕩子弟不耐煩了,哨叫道:「兀的午時都過了,怎麼還不放一台嬌滴滴的小娘子出來。莫非畫張紙上的燒餅叫我們吃麼?」

  這種怪叫激起的最普遍回應是一個白眼:啊呀,王上下令請她們來演的,難道好這麼容易就變成紙上的燒餅麼?王上既然能為百姓殺了奸商、還在寺廟舍粥給大家喝,難道好意思在大過年的時候叫大夥兒吃個玩笑麼?

  可是簾幕垂著,老不打開,疑慮就悄悄蔓延了。聽說王上本來對這些婊子們就不是很待見呢。又聽說,朝中的清正勢力——力主給大夥兒舍粥的葉締大人就是其中的一位——對這件事也很不贊成呢!眼看戲臺上的「加官」跳完,都要跳「財神」了,這邊還沒動靜,難道葉大人他們仗著這次案子有功,到王上那邊進言,把「花深似海」的堂會給取消了麼?

  臺上又安靜片刻,隱隱有了絲竹聲,仿佛是風清雲淡、天氣正和融,一群小姑娘上來,笑得那麼甜,身上是鮮妍裝束,妝扮成芳草與鮮花。她們快快樂樂舞完一圈,台前臺後錯落蹲開,輕輕搖曳,臺上就成了一片美麗芳草地,單等著佳人出現。

  然而佳人沒有出現,惡風先來了。鑼鈸敲響,一夥身裹罡風紋黑底披風的小子,呼嘯而出,肆意打旋,吹得花折草萎,只便宜了他們帶出的一群灰白雪紋飾的小人兒,三三兩兩,填補台上空出來的間隙。罡風小子們都下去了,她們覆在殘花剩草上,凝滯不去。

  簫聲在此刻響起,完全不知道出了什麼事似的,還是那樣天真優美。琵琶聲追著來,也是天真,那麼奔放。你和紫宛相偕出場,一個絳紅輕衫,一個煙藍小斗篷,也許是姐妹、朋友、彼此作了親切的陪伴,同來玩景。她往台側一倚,輕起綸音,你在台中回眸,翹唇和簫;她在台中回旋,作琵琶舞,你在台左留連,成飛天姿。

  少有人試過這麼樣子亦奏亦歌、亦歌亦舞的。持著樂器在臺上走動,笑著、奏著、翻轉著身體,你舞時有她,她歌時有你。你們的動作和樂音巧妙應和,似生長良好的一朵繡球花,天然飽滿精美。

  這是愉悅的開場:「清夜遼遠江湖風,座前似見梅花雪。隔院隱冰跡,分簾呈玉列。」可鑼鈸再響時,灰白色殘雪們不懷好意的抖動她們雙臂,整個景色亮出了不祥的圈套,罡風小子們再次一嘯而出,沖著你們、亂了你們、分散了你們。你們一次次試圖重新攜起手來,卻一次次被逼得再度分開。他們手中扯出那麼多黑色與白色的長長帛帶,織成蛛網,終於隔絕了你們。

  「憑寒飆,任華霜,芳情冷澈。縱然香薄命,料東君,不應拋撇。如何轉側,將綺貌晶顏,傷成屑。」這正演繹著你們的別離。

  罡風悄然隱退,花草早已避入地面,臺上只剩灰白的羅網,疏的地方那麼疏,密的地方卻又那麼密。你們無路可逃。

  它們裹上來了,紫宛像條柳枝一樣的擺動,卻沒有辦法掙脫。你轉動四肢,躲開這條、還有那條;推開那條,還有另一條。你終於憤怒一掙、將斗篷甩給它們纏去,讓你一個身子掙出來,竟是南方蠻族小凶神的裝扮,玉色短打、蓮紋邊飾,露出光致致雙臂雙腿,套著一個個金圈,那裸著的足裸上又別系了兩環金鈴,分明是個摩合羅孩兒〔注〕,看著那樣可愛,影子裡早已曆魔歷劫。

  滿台雪魅見著你仿佛都怕了,虛抖著帶子,近不得你的身。紫宛卻沒有掙出來。被重重的白帛纏繞在裡面,她與她的輕衫,從踵至胸一重重裹緊。她成了那麼修長、那麼纖美的一條影子,像是可以將雙手抱上她的腰、輕輕將她折斷似的。你在前頭跳躍跌撲、她在後頭原地輾轉,風聲迷住你們的眼睛、帛帶遮住你們的視線,你們尋不見彼此。

  間奏中,帛帶漸漸束上她的肩項、脖頸和頭顱,連她高舉的雙臂,終於都不能免。掙扎的姿勢絕望若無骨。你回環的腳步仿佛狂喜,這喜氣全無來由,於是都成了惶恐與癡狂,像失了母親的孩子大把去尋糖來填進嘴裡,越來越甜,且吞且笑,每一個笑容都叫愛你的人心碎。

  你的動作忽然停止。

  音樂也仿佛停了,淡如淺淺陰天的月光,帛帶都飄落地下。紫苑仍在後面蒼白著扭動,如一株殘柳、一條傷心的蛇。你用奇異的姿態聆聽。

  音樂漸漸變曖。是誰在後臺輕輕的合聲曼歌?「朱冊空有恩千言,茅歌終望春三闕。」你的足尖滑動,紫宛的手臂與腰肢也變得柔和。身披青綠披風的新精靈們躍進場中,一旋、再一旋,每一旋都是快樂與和善的氣息,教那些灰白的雪魅都悄悄溜了下去,草兒花兒都重新綻開笑靨。「紫硯賴卿研,明箋燭未滅。」紫宛身上的束帶一點點滑下去,露出雙唇來唱道:「詩中辭,墨裡痕,與人細閱。」你一邊吹簫為她應和,一邊悄悄拿眼角溜著台下:某個人,他還沒來?

  不,你要找的不是葉締。在這樣重要的日子裡,他必定和家人在一起;就算來了,又怎麼會是單身——若真是單身,那恐怕就是執行公職、勘察來的。他這麼嚴肅的一位官員,若到青樓的檯子前勘察,實在也不是什麼好事。因此,不管是出於何種考量,你都不想看見他。

  你期待的人,是小郡爺。

  他要是露一下臉,你對未來日子的把握,又會多上三分,可他怎麼老不來呢?

  紫宛已經快從繃帶般的帛帶中完全掙脫出來了。帛帶內側的秘密設計,叫她身上添了層閃閃金粉,激起台下一片激賞驚歎。「多少躊躇事,待回首,雲關明徹。」音流奔淌,綠風的精靈聚攏來,把你困在當中,要替你換裝。你從它們披風的縫隙中最後往外望一眼,正見到對面、專替貴賓搭建的看樓裡,黑衣侍衛「嗒嗒嗒」跑了進去。屏風支起來。兩個人走到正中落座,其中一個白袍似雲。

  你安心的、把唇角稍許揚起來一點,任精靈們把你圍在了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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