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寒煙翠 | 上頁 下頁
四一


  媽媽把腿蹺起來,聳著肩,扳著腳踝冷笑:「是該想主意。我是你們的媽媽,這盤生意統總在我肩胛子上。可是你們一個個給我聽好了,那些妖蛾子、暗絆子、合縱連橫、蒙著眼睛連坑帶整的事,已經把全院都拖到泥潭子裡了。我再出一次力拖大夥兒上岸,你們要再不知道怕、再忍不住那條蠍子尾巴作出蠢事來,別說我手裡有帳,就是天火也要白降下來燒你的!到時候憑你沒路走,我不管;賣你去生楊梅毒瘡,我不管!我要大夥兒是一家姐妹似的抱在一塊兒使力,作京城的風光,作全國的風光,人間天上鬥不過我們花院姐妹風光!——我實在告訴你們,要不就是跟我走這條路,要不就是拖到泥潭裡的路,再要第三條路是沒有的!這院門內外,沒有人許我們走的!你們自己看要往哪一頭去?」

  寶巾眼裡含住眼淚,不由得喊出來:「媽,我還是要大家跟從前姐妹似的。你快指路吧!」眾人也紛紛附和。原本有的赤誠些、有的不自在些,但終於,那些赤誠火燙的情緒也席捲了所有不自在的人。每個人臉上都放出光來了,滿庭激昂,士氣漲得如同發春的野貓一般,媽媽就勢一拍大腿:

  「好!告訴你們:我在盈達湖重新定了位置了!」

  當青衿院裡忽然變得寂靜、而後又爆發出一陣驚喜尖叫時,你已經在請風的指引下跨進了一扇門扉。

  天色不好,雪略停了停,只怕還要下,屋裡屋外都是灰濛濛的。

  在一片陰鬱中,那個潔白衣袍的身影,格外溫暖而親切。你望著他,像望著一個兄弟,可又分明隔著天壤,教人不知做什麼才好,只能站住了。小郡爺他望著你,似乎也不知說什麼,又或者覺得什麼都不必說了,只將簫孔湊向唇邊,靜靜吹出氣息。

  簫音清麗寂寞。雖然吹奏它的人已訂了婚約,但音符是這麼任性的東西,再掩飾著,總要從心中出來,於是這管玉簫是沒有大喜旋律的。喜什麼?滿庭華芳,我心獨傷。

  你也舉起你的簫。以什麼音相和?舉世皆醉,我不能啜其醨 。寂寞裡的驕傲,認真驕傲著,痛作心懷裡的刀。

  他玉音徘徊。不應有恨,芳華難忍。你銀線穿珠,天不老,弦難說,而面前那壯闊的……那波瀾壯闊的,到底是什麼?

  音流相互激應,負了罪的奔騰,咽盡沙石唱向東,挾勢長驅,從低谷到仿佛也只需一刹。可就在要縱身一躍時,小郡爺忽然停止了吹奏。

  ——只留你在高處,靜靜將口中的長音吹盡。片刻,他方才將玉簫橫在膝上,微笑問你道:「最近好嗎?」

  好?當然好。最近不過跟著紫宛鬼混,又沒人來為難你們。這當中,吳三爺做生意做得焦頭爛額,還是抽空來探望了你一次,你也就輕車熟路應付完了。算什麼大事?當然是好的。

  你就以微笑來回答他。

  你們兩個人,喜怒都不形于色,顏容如玉的對視,能允許自己流露出來的,也就是這麼點微笑。

  而後他溫和道:「盈達湖的事,沒有問題了,你們會有個新的位置。」

  你的嘴唇吃驚張開來一點。

  他淡然道:「新年佳節,舉國同慶。由國庫出銀請黎民百姓觀賞舞樂,這是聖上體恤子民的意思。京城中有名的優伶班子都要奉召,你們女樂出眾,當然也在此列。」

  這麼說來,不但可以去獻藝,還是名正言順的奉旨獻藝?好笑!你們想自己出錢擠到那裡亮牌子,正道君子們尚且不肯,如今卻可以去國庫領銀子作纏頭?你細細咀嚼,甚覺趣味,看了小郡爺一眼,不知這麼妙的變化是怎麼出來的。他只是眉目沉靜看著你,眼波那麼柔和,讓你不由得發出癡想:「莫非……莫非他是為了我辦成這事?」心便漏跳半拍。

  小郡爺咳了聲,錯開目光,從袖中取出一張字幅給你:「看看罷。」

  你展開,見上面寫著首詞,筆法是極好的行書,能看出《黃庭經》 的影子,不過詞意卻不怎麼樣。只見它寫的是:

  「清夜遼遠江湖風,座前似見梅花雪。隔院隱冰跡,分簾呈玉列,憑寒飆,任華霜,芳情冷澈。縱然香薄命,料東君,不應拋撇。如何轉側,將綺貌晶顏,傷成屑。

  「朱冊空有恩千言,茅歌終望春三闕。紫硯賴卿研,明箋燭未滅,詩中辭,墨裡痕,與人細閱。多少躊躇事,待回首,雲關明徹。蒼天不負,合眾且欣然,怡年節。」

  (本詞為熒某原創,鄙帚自珍,轉用請注明出處,謝謝。)

  你看了上闕時,直想冷笑:這人好大的口氣!待看了下闕,卻不覺轉為沉吟。

  小郡爺點了點頭:「七叔公那邊發話了,你們原來的詞不能再唱。就用我給你這個吧。……放心,只要你唱這個,什麼事都沒有了。」

  這以後,院子裡跟備戰的軍營似的,好生緊張熱鬧。人人都聽媽媽調度、個個的不辭辛勞。現在生意比往常更好,又要排練,活計是有些吃緊的,但幾乎沒人抱怨。田菁從前排群舞,那些姐姐們咭咭呱呱,給她惹過多少麻煩?如今在媽媽手下日日夜夜吃苦作事,大家反覺得興頭。

  連嘉蘭都不再作怪。她現下替蘇鐵擋起酒來終於可以名正言順了:要準備聖上定的堂會呢,倒了嗓子,誰耽誤得起?——因了這個緣故,她心下痛快,對媽媽也就格外買帳。自她而下的諸位姑娘,就更不用提了。

  其他地方有個鴇母,是媽媽從前的姐妹,抽空跑來探望她,見這氣象,大是驚歎:「這些毛鴉頭刁得很!好吃懶做不說,稍有點名氣,尾巴就翹到天上了。難得你帶這麼多迷死人的小姑奶奶,還能這麼聽話。菊芳!你真像故事裡的將軍,連皇帝宮裡的女人都能訓練她們排隊操練的!這麼服帖,你是怎麼收拾的她們?」

  媽媽眯起眼睛笑笑:「誰知道?我前陣子還病了幾天,你知道,女人身上的事……起來一看,她們倒乖了。大概打小沒白在她們心上花心思。你說是吧?這小孩子乖不乖,真是打小兒就要看著的……」兩人便說一番訓練雛妓的事。

  媽媽話東說西、指南打北的本事,也算到家了,其實所謂皇宮中訓練女人,是孫子為了證明自己才能,將吳王宮中女子集中起來操練的典故。他殺了吳王兩個愛姬立威,宮女們自然心驚膽戰,不得不俯首帖耳,說起來有什麼難懂的?媽媽這一次的手段卻該比作馴馬。不管多野的馬,先縱著它不妨,而後嚇住它、苦著它、困著它,再亮出手腕,懾服它;給點甜頭,籠絡它。從此只要指個方向,它便會聽話的「得兒得兒」奔去。有如那種學子,十年寒窗不曉得讀書有什麼用處,除了混日子和撩蹶子——忽然一轉性子,開始頭懸樑錐刺股、準備精忠報國啦!便是馭馬人的功勞。

  這其中的道理,你在旁邊揣摩,幾乎要不知肉味。卻不知那個鴇母了悟了沒有。

  她選這個節骨眼上跑來聊天,倘若不是太聰明,就一定是太蠢,反正媽媽不會多浪費時間應付她,早早就把她打發回去了,自己又拍拍手掌、照顧這個院子繼續像轆軲似的忙碌旋轉。

  田菁前頭編了一半的群舞,著媽媽妙手指點一二,便成了另一檔節目,架子雖還在,意趣和原來已大相徑庭,田菁還不知道——她雖然已經起得了床,病勢畢竟沒有痊癒,仍是怕聲、怕光、怕見一切的人。但「花深似海」是養不得閒人的,田菁也知趣,撐著身體依然應酬。反正她原本就沉默溫順,如今精神上有了變故,一時也看不出什麼來,有的客人反覺得她比從前更加小鳥依人,一發的有興致做她,因此她的生意還過得去。蘇鐵看她可憐,檯面上時時加以照拂。寶巾也找機會勸她,說:「田妹妹,誰沒個犯錯的時候?你就算年紀小不懂事,病都病過了。現在我們還該親親熱熱一塊兒望前走才是。你快不要這個樣子!」

  田菁只是紅著臉,微笑、點頭,口裡含含糊糊的說著抱歉,眼神像只困進籠子裡、快被開水燙光了毛的小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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