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寒煙翠 | 上頁 下頁
三七


  李鬥對父親雖然頗有微詞,跟母親的感情卻頗深,何況這送信老家僕是打小兒跟在老夫人身邊、抱著李鬥長大的,拍胸脯保證說:「小少爺,您就信我吧!夫人把老爺支開啦,准不讓您見著他。夫人就想見見小少爺,可憐她都快想出病來啦!」李鬥還有什麼話說,本來打算在院子裡再賴幾天,到這份兒上只能跟著回去。

  紫宛不在,上山拜佛去了,寶巾就過來幫他收拾東西,進去時還笑哈哈的,也不知怎的,沒多大會兒,忽然把簾子一摔,就跑了出來,站在院中向著屋裡頭喊道:「要是我害了她,我現在就給雷劈死!疑到我身上來?我雖然看不上她,也犯不著出這濫招。我再也不沾你們,成了吧?從今後你再別和我說笑一句,我也犯不著扣這屎盆子!」說著,哭得連聲兒都啞了。

  蘇鐵恰好經過聽見,吃了一驚,問:「什麼事?」

  金琥不知從哪裡鑽出來,腰上嫋嫋娜娜,腳下虎虎生風,過去就摟著寶巾道:「哎喲,我的好妹妹,這話是說給誰聽呢?」

  寶巾抹著眼淚,回過身去,氣道:「屋裡就一個人,我說給誰聽?」

  金琥向屋裡瞟了一眼,笑道:「行了,我說妹妹啊,雖然說打是疼罵是愛,這鬧騰多了也傷肝兒呢。你是光明磊落的,姐姐給你作保。誰敢把你當奸妃呢?你若是,那這院子裡都不乾淨了。看這天寒地冷的,再寒了人心可怎麼了得?他這可就走了,今兒要掰開,難道以後真就掰開了不成?快別強了!」

  蘇鐵細聽這番話,明著是勸解,暗裡句句撮火,不由皺起眉頭。本想插進去勸解兩句,她在這些是是非非的時候又是一向說不出妥帖話來的,只怕越插越亂,索性閉嘴,想回去叫采霓來看看。正待動腿,聽簾子一動,李鬥出來靠著門口,臉色那麼黯然,道:「我本就不應該來的。隔著一段距離,覺得將生命獻出來保護你們,都是值得的事。可當『你們』變成一個個的『你』,就太亂了,就跟『他們』好像也沒什麼兩樣了。我原不該來的。我走了!」

  蘇鐵聽著這話,觸動了心事,迎上去笑道:「探花爺,如果在『你們』中找到一個『你』,就永遠不會變成『他們』吧?」

  李鬥轉過頭來,凝視著她,答道:「所謂永遠,只是你相信自己能堅持下去的全部時間。」

  蘇鐵把頭低下去:「探花爺是說,對那個人也無法信任嗎?」

  李鬥緩緩搖頭:「不能信任的,只是自己的心。」

  蘇鐵看著他,目光越來越清澈,越來越亮,盈盈福了一福:「多謝。」

  李鬥神情變得肅然,回拜道:「保重。」

  蘇鐵嫣然一笑,回身走開,素白的衣角飛在夜風裡。李鬥也自踏步離開,老家僕趕緊招呼小廝抬起東西,匆忙跟上去。

  金琥愣在原地,拍了拍心口,道:「這兩個人打什麼禪語呢?你聽出來了沒?」

  寶巾卻把腦袋搖個不止,淚落紛紛,一頭紮進金琥懷中哭了起來。

  那一晚,李鬥走後,再也沒回來。媽媽把如煙叫去,說:「聽說李家那小爺被他家老爺鎖住了,一時半會兒出不來。紫丫頭該回來了,你去接她吧,順便把這消息告訴她。」

  如煙惶惑著,一邊慢慢在心中思量,一邊恭順地低頭答應著,看看沒什麼其他事,便要告辭退下。媽媽忽又叫住她,問:「這幾天的事,你怎麼看?」

  媽媽的笑容很平靜,甚至有點兒期待的神情。奇怪,說是她身體欠佳,好幾天都沒抛頭露面,此刻雖然臉色看起來有點兒疲倦,但情緒怎麼這麼好?

  如煙不知道她是什麼意思,就老實地搖了搖頭。

  媽媽不耐煩地拿指甲敲了敲床沿,慢聲道:「這些小狐狸精們鉤心鬥角的事!」

  如煙依舊默然,低頭站著,裝傻到底。

  媽媽倒不追問了,鼻子裡哼笑一聲,揮揮手道:「走吧。」如煙轉身告退了,媽媽卻在她後頭淡淡道,「你跟她兩個,是難得沉得下心來的孩子。那幾個看著蹦躂得歡,沒幾天好日子了。」

  媽媽老是喜歡沖著人背後說話,難道這樣更能給人留下深刻印象?如煙脊背上一股寒意,又回身深深施了一禮,這才退下了。

  紫宛坐在雲涼寺畔的「淨舍」中,紋絲不動。如煙初看上去很是安然,細瞧才發覺不對勁:紫宛的眼神竟有點兒像發癔症的樣子。她握住如煙時,如煙發覺她的手是抖的。

  「我見到她了。」紫宛說。

  如煙怔一怔。「她」是誰?誰是「她」?

  「我到這裡的第二天,她就來了,打扮得那麼得體大方,笑容也那麼溫和,舉止當然是有點兒老氣橫秋的,人家高貴嘛!可是還是很年輕的姑娘。她確實應該很年輕,對不對?」紫宛說。

  如煙真想把手放到她額頭上,試試這傢伙有沒有發燒。到底誰是「她」嘛?

  「她謝謝我這些天照顧他。你知道嗎?她竟然謝我!她說:『都是妾身失責,使得姑娘受累,多謝姑娘。這些茶點不值什麼,是妾身親手做的,就當是妾身致姑娘的一點兒謝意吧。』那些點心做得真好,真的是一個好女人用心做出來的。我們這樣的野花野草,十指哪兒沾過陽春水?她倒是會的,相夫教子,廳堂廚房,樣樣都能做得妥帖。她才是為了男人們教養出來的女人。」

  紫宛起身去拿那個食盒,步伐有點搖晃。如煙想按下她,她不理,把那黑漆鑲螺鈿嬰戲圖盒子拿出來,一屜屜打開了——精緻的小小糕點,每色不過兩三枚,每枚不過案頭閑印的大小,色澤鮮淨,樣式柔巧,端端正正排在盒子裡。剛送過來時或許還是熱的,現在溫度已經都散了,看起來仍是妥帖柔巧的樣子,只是有些寂寞。

  這糕點,就是那女人的樣子嗎?如煙心下一動,微微醒悟。

  紫宛手撐著桌面,聲音幽幽的,壓得很低,繼續道:「她還對我說:『家裡的事也不瞞姑娘,料來姑娘也是知道的。妾身未進相公的家門之前,相公對一個丫頭極為愛憐。因長輩力主定下我與相公的親事,那丫頭心大福薄,竟自己去死了。妾身事後才知道,相公與長輩們慪氣,都是由這件事而起,歸根到底也是妾身的罪孽。如今聽說有了紫姑娘,妾身非常歡喜,願將姑娘迎回去,從此親如姐妹,共同侍奉相公,也好為妾身贖罪。姑娘覺得如何?』」紫宛將原話重複了,那口氣竟像是自己的心緒。

  如何?——如煙把目光轉向窗外去。

  李鬥的夫人,並不是個俗人呢。

  紫宛向著虛空的遠處點著頭,繼續囈語道:「我知道他有夫人,但我從來沒想過與她有任何瓜葛。我也依稀聽人說過他有一個死去的心上人,但我更沒想過跟我有任何關係。我初見他時,他就是那麼孤獨、可惡、迷人的傢伙,一切事情都只應該在我們兩人之間發生,而外面的世界……外面的世界,原來不是我不去想就不存在啊!那個寂寞的女人,那個可以叫他『相公』的女人,跑到我面前來了——有愛,會痛,會動點兒傻腦筋,會把眼淚壓到心裡微笑著期望未來。我再也不能假裝她不存在!」紫宛看起來很害怕,怕失去,所以抬起左手,抓住自己右邊手臂,很緊很緊。

  那個真實的世界,從來不會因為誰不知道,不承認,就不存在。一場迷夢之後,只有肮髒和疼痛才是永遠的。

  如煙漠然地想。

  「……現在院子裡什麼狀況?」紫宛的手仍緊緊握著自己的手臂,冷冷地向如煙發問。

  如煙老實告訴她:李鬥已經被家裡騙回去軟禁了;金琥跑來跟田菁唱原屬紫宛的曲子,唱得像首評彈小調兒;媽媽要她們沉下心,許諾局面都在控制中。

  「金琥算什麼東西?田菁這只野雞精才是惹事的!媽媽會控制她?哼!只要有白花花銀子進賬,管他臺上六月飛雪、關公戰秦瓊呢!」紫宛斬釘截鐵道,「我們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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