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寒煙翠 | 上頁 下頁
三六


  嘉蘭凝視她許久,仰起頭來,對著天空大笑,領口殷紅的狐毛襯著雪白的脖頸,隨著笑聲一抖一抖,看似極高興的樣子。而後她猛然擺正臉孔,啐道:「膽小鬼!說那麼多,是怕我會搶你風頭吧?好個成不了氣候的東西!夠種的話,就別怕同台。彈也好,唱也罷,牽出來遛遛,看誰能踩過誰的頭啊!一個人關起門來樂有什麼意思?要鬥,大家真刀真槍地比拼,那樣贏了才叫有滋味。你敢嗎?」

  「我不想跟你比。」紫宛鎮定道,「我只是想保住我心裡的曲子。姐姐的唱功好,但是這曲子若是經了你的口,將不再是原本的樣子。」

  嘉蘭狐疑地盯了紫宛一眼:「什麼樣子?」想了想,忽然笑了,「你覺得你能唱得比我好?」

  如煙心中暗罵「狡猾」。這問題叫人怎麼回答?

  紫宛卻爽快地搖頭道:「不,我沒想過那些。只是很喜歡腦海中的幻想,想看看自己可以把它表現到什麼地步,僅此而已。」

  嘉蘭的目光忽然那麼恍惚,好像越過了她們,落在很遠很遠的地方。是多久之前呢?有個孩子說:「我想看看自己可以做到多強!跟我在一起吧,我會保護你,帶你去這個院子外面、再外面的地方!」呵,院子外面是什麼?愛看著山後遐想的孩子,要花多少年才明白,山的後面還是山。而院子外面,也不過是院子而已。

  嘉蘭收回了目光,向紫宛微微一笑:「好啊,那我倒也想看看,你能到什麼地步。」

  她搖曳著纖細的腰肢走了,殷紅狐毛趴在肩頭,拋給她們一道閃閃的光亮,招搖著,好像也在警告道:「這次放你們一條活路。讓我看看好戲吧,看你們能到什麼地步!」

  如煙悄悄地在袖子裡蹭掉掌心的冷汗。

  紫宛開心地籲出一口氣,回頭向如煙笑道:「我們繼續排練吧!」

  紫宛或許以為事情就這麼過去了。即使是如煙,雖然早已不那麼天真,對之後的變故也絕不曾預料。

  那一天的事情發生得沒有絲毫預兆。上次的小雪之後,天氣略回暖了幾日,又冷了。北郡王的親家公宋家二老爺在行館造了個新園子,邀著諸位鶯鶯燕燕前往遊玩。宋二老爺抬眼瞧見了紫宛,高聲叫:「昊光公家那小逆子呢?我特意請他,怎麼沒來?」下人笑著呈上帖子,回道:「七爺人沒來,可送詩來了,向老爺告罪呢。」宋二老爺展開帖子一看,裡頭一首唐多令,寫的是:幃底冷輕偷,積雲雪未酬,待出門,又怕梳頭本詞為熒某原創,敝帚自珍,轉用請注明出處,謝謝。。結末道:因此上,告個罪,伯父容小侄擁被一日閑,縱然叩階懶難見,或者醉鄉可相逢。宋二老爺彈著帖子大笑:「虧得沒把昊光公給叫來。這強老頭兒,見著我起個新園子都要咕噥兩句,見他兒子懶成這樣,今兒就消停不得了!」轉又看著紫宛歎道:「只可惜了這玉女,沒金童陪著。」紫宛抿嘴笑:「二老爺取笑了!星爺他若是金童,觀音那片淨地也不能容他。只怕是哪座星宿裡喝醉了失足落下來的,饒我們這等閒花草兒替他醒酒罷了。」宋二老爺又大笑,贊:「都說紫姑娘俏皮,果然名不虛傳。」

  瑞香在旁邊看著金琥笑道:「這張潑辣嘴皮子可算是比下去了。」金琥咬牙掐她耳朵笑道:「沒辣到你身上,還不快撮些鹽巴,閑(鹹)著吧!小心攪起醋來,可別說是我添的作料。」瑞香臉色一變,還未搭腔,關鎮波湊過來道:「姐姐說啥笑話呢?」金琥笑道:「說瑞妹妹倒不辣,只是太愛呷醋了,不然怎麼把關爺轄治住的呢?」關鎮波撓著頭笑。瑞香剜了金琥一眼。金琥若無其事地拿小指甲捋捋發梢,自言自語道:「哎喲,頭髮好像毛了,記得寶妹妹帶了梳頭家什的,放在旁邊屋裡。」宋二老爺已起身帶眾人去外頭賞園子。金琥偏頭看見如煙,推一把道:「你去幫我拿了來。」

  田菁本已隨宋二老爺出去了,不知想起什麼東西沒帶,抬腳回轉來,正聽見這句話,不覺笑道:「怎麼老是支使如煙?」如煙倒沒料到田菁這麼乖巧的人,居然會替自己出頭,訝異地看她一眼。金琥也呆了,鼻子裡哼出一絲冷氣,慢慢道:「這是怎麼說話呢?」田菁自己也不知道怎麼說出得罪人的話來,頓時噎住了。

  這時候,屋裡除了她們三個,還有紫宛。她心裡掛著李鬥,不想和別人打情罵俏,一直儘量避開眾人。此刻眼看局面僵住了,而紫宛的心性,又是最見不得僵局的,笑道:「外頭園子景致好,快整理整理咱們出去賞景呀!」又在如煙肩上輕輕一拍,笑道,「誰叫如煙最勤快?勤快人難免受點兒累。」

  金琥像是等著她開口似的,就勢挽住紫宛的胳膊,道:「紫妹妹,還是你好。你來替我弄弄頭髮。」紫宛也開不了口拒絕,就隨她去了。如煙心裡覺得不太對勁,也跟著去。田菁搭訕著笑笑,宋二老爺差小廝來催她,她便跟著出去了。

  專供客人們休息的房裡,金琥自己掀起鏡袱,左右看看,果然略有些毛,那根嵌紅寶石光蜜蠟蜜蠟,從地質學上說與琥珀是同一種東西,透明的叫琥珀,不透明的叫蜜蠟,都是樹脂埋在地底深層,經數千萬年逐漸石化而成。蜜蠟大多數為黃褐色,在地殼的變動中受地層壓力及熱力的影響、以及因不同地層不同礦物質的滲入,會形成不同的色系。綠色蜜蠟較為罕有,其色彩介乎翡翠與綠寶石之間,紫色蜜蠟也極為稀少珍貴,翠簪子也有些松。她向旁邊指著一個盒子道:「那是寶妹妹的,快幫我取了來。」如煙快步過去取了來,打開盒蓋,取抿子給她抿著。金琥手扶著簪子,瞥著盒內,道:「咦,怎麼少了根扁針?」抿子,又稱刷子,用於抿發,使頭髮光潔平整。抿子中也有用於描眉、或用於蘸胭脂在兩頰塗紅的,還有刷掃梳發時落在脖子、後背等處汙物的。扁針則用於掖外露的碎發或撥縫隙:插戴簪子、頭花等飾物時,若直接插入易將頭髮弄亂,因此插戴前用扁針在所戴部位撥出縫隙,將頭飾插入後再撤出扁針。

  所謂「扁針」,名字裡雖有個「針」字,其實是一種似箸一般長、兩指來寬的扁形物,用來掖碎發,或插戴簪子的,與抿子、梳子、篦子等物,都是閨房一套梳頭家什裡的必備東西。紫宛聽見她這麼問,就轉頭尋找。

  眾人帶的包裹行頭全堆在這兒,紫宛一眼望見有根鎦金扁針埋在裡面,光露了個頭。如煙的手正壓著金琥的頭髮,脫不開身。紫宛就信步走過去,揚手將它一抽,頓時一聲慘叫。

  如煙急忙回頭,紫宛已經蹲到地上,握著手,痛得說不出話來。那根扁針落在地上。如煙過來拿過她的手看時,手指到掌心已經燙出一溜兒水泡,皮肉通紅。

  金琥駭道:「這是怎麼回事?」呆站了片刻,手攏著頭髮,向窗外叫人去。如煙小心地撥開那堆包袱,見夾縫裡藏著一隻小暖爐,爐蓋鬆開了,裡頭的細炭正燒得通紅。寶巾的頭髮厚重,落在地上那扁針確實是她的東西,比尋常款式還粗長了些,且是銅心鎦金的,插在炭火裡燒得滾燙,外頭看不出來,這紫宛一手握上去,怎能不中招?

  如煙陰鬱地想:這恐怕不是意外那麼簡單。

  紫宛蹲在地上,只是咬牙,臉色都變了。

  這件事,要查出頭緒也不難:扁針是寶巾的,暖爐是紫宛的,包袱皮子是眾人的。紫宛的小暖爐給瑞香焐過一會兒,後來誰也不知道放哪兒了,寶巾的梳頭家什金琥等人都碰過,可誰也不承認動過扁針——每一條頭緒最後全成了個「沒頭緒」。

  紫宛手上敷了燙傷藥,醫囑「不得多動」。她還想練琵琶,田菁等人勸住了,道:「若拉扯肌膚,留下疤來,反為不美。」寶巾尤其抱歉,說:「因為我的東西惹出了意外,都是我的錯,請容我幫點兒忙吧。」於是,她參加了曲子的排練,幫忙和音。這譜子本就是裴笛師寫的,初稿即是笛譜,寶巾上手很快,只是對紫宛的琵琶技巧,卻無甚幫助。

  紫宛也是心急了,聽說附近的雲涼寺許願很靈驗,別說正經舍金舍銀求菩薩指點迷津的,每每能如願;哪怕只是在寺邊借住,日日在寺中求些素齋食用,多聽經誦,疾病也能好得比平常快些。紫宛心想:鬼神保佑一說,近於虛妄。不過山上的水土好能養人,又或高僧的念誦能養心,因此對肌體有益處也是有道理的。去住上幾天,避開院裡的紛擾,清清淨淨養養手傷,倘若能快些好,豈不大妙?一咬牙,要死要活地跟媽媽要了三天的日子,上山拜佛去。

  她前腳剛走,後腳李府的家僕就送信來,說老夫人晚上做了個噩夢,第二天醒來,心還怦怦地跳,非要見見小兒子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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