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寒煙翠 | 上頁 下頁
二一


  那可惡的皮子帶著一股陳舊的鹹腥,如煙知道,若是真人,也未必稍好。所以不抱怨,只是忍受,這是她選擇的道路,是通向終點必須掌握的武器。

  如煙照她的宣講去做,可黑皮大嫂好像很不滿意,忽然道:「錯了,全都錯了!不是這個力道和節奏,因為你完全不理會客人的反應。」遂托起如煙的下巴,將自己的手指伸給她。

  黑皮大嫂的大拇指很奇怪,不知受過什麼傷,已經沒有指甲。如煙領會,遵她命令將它含在口中。

  如煙忽然感覺一陣噁心,喘不過氣來,喉頭發出幹嘔的聲音。

  她知道,這一套把戲在這世上是必定有施展的餘地,甚至可以用冠冕堂皇的言語納入「花深似海」的教程,但是……女孩兒的命運不應該如此荒唐啊!

  女孩兒如花的日子,應該和她的閨密一起哧哧笑著探討男人的秘密,不是為了取悅男人,而是為了自己也可以得到快樂。當她愛上了一個男人,當兩人都有了成人的心思,就可以用這些秘密一起探尋至上的快樂。

  這些都應該為最愛的人準備,而不應該是為了戰鬥,為了復仇!

  如煙俯在地上幹嘔不已。

  最愛的人對她犯下了不容饒恕的罪行。她一無所有,倘若想討回公道,就必須得到武器,不管如何艱難!

  黑皮大嫂一言不發,看如煙幹嘔完了,慢慢直起身子,猛然一巴掌把她扇回到地上,怒道:「不中用的東西!廚師做飯時可以先出去吐一吐嗎?官員們上朝時可以讓王等著,先去吐一吐嗎?你記住,客人比天大!你要心甘情願地做好你手裡的活!」

  很好。這套說辭確實值得聽取。不要去想什麼是錯、什麼是對,不要去想什麼「應該」和「也許」。該幹活時,就幹好手裡的活。只有這樣才能支撐她到那終點,那沒有人敢想過,沒有人敢相信的復仇的終點……

  如煙重新跪起,將黑皮大嫂的拇指含回口中。

  此時,蘇鐵和嘉蘭的香車已回到院子裡。依雪忙上來接
著,說了采霓來問的事。歷年來,「花深似海」都要辦晚宴,鋪排幾台節目,引來客人倒是其次,也為了展示一下「花深似海」的真本事。而京城所有平民和不進宮的達官貴人們卻都習慣去城西門法明山腳下盈達湖邊那塊空地上快活,擺攤的、賣藝的、唱曲唱戲的、點燈點蠟的也都在那邊找生意。夜間,皇宮中煙火升空,這塊空地上的煙火也同時升空,此時官員們便倒地向皇上跪賀曰:「龍恩浩蕩,與民同樂!」

  往年,盈達湖邊才是過年找樂子的好去處,「花深似海」就難免顯得有些冷清。今年媽媽打定主意,要將檯子搬過去,在一年中最重要的日子,在京城中最熱鬧的繁華地,踩下一腳去!

  蘇鐵和嘉蘭是一定要唱一齣的,猶豫的是唱哪一出最好。

  嘉蘭的眼神斜斜飛向蘇鐵,道:「左右不過是那些生旦戲。過年又不興哭啼啼的苦戲,所剩也有限,我覺得無趣得很。」

  蘇鐵斜在車座上,身子倦了,一時也懶得下來,就托鬢笑道:「什麼戲都不過是唱著別人的心思,我唱什麼都一樣的。你定吧。」

  嘉蘭想了想,笑了:「那就是《賞月》吧,我喜歡。只怕——」又笑嘻嘻地將目光斜到蘇鐵臉上,「裡頭你要受我的氣呢,肯唱嗎?」

  蘇鐵的目光輕輕挑起來,接住嘉蘭的眼神,睫毛片刻又垂下去,這才低聲回道:「你定吧,我沒什麼肯不肯的。」

  青衿院過來等話的小丫頭笑道:「先生,是《盤妻索妻》的《賞月》一折?好,我這就去回媽媽,給兩位先生配好琴師、行頭!」說完行禮要走。嘉蘭一聲「慢著」叫住她,眼睛上下掃一掃:「看你眼熟,叫什麼名字來著?」小丫頭忙重新行禮,笑道:「婢子叫請風,一直跟著采霓姐姐。還是第一次到先生跟前說話呢!先生好。」

  嘉蘭點點頭:「貼虹、請風……如今這些丫頭的名字是越來越古怪了。我問你,采霓呢?怎麼她自個兒不來?」請風笑道:「采霓姐姐來過先生院子的,那會子先生們還沒回來,她又要去採買東西,就叫小婢在這裡等著了,還要小婢代她問先生們好!」依雪也笑道:「霓姐兒等了好一會兒呢,有人來請,說什麼東西買得不好,便跟著去了。看她恨不能分出幾個身子才好。」嘉蘭冷笑一聲:「媽媽呢?她老人家如今是越來越放心了,都不見我們的面了。」

  請風見勢頭不對,只是賠笑,不敢說什麼。蘇鐵看了嘉蘭一眼,嗔怪道:「你現在倒是越來越精神了。」

  不過那麼淡淡一句,嘉蘭忽然沉默下去。晚風清清,卻驟然吹來一陣琵琶聲,那麼濃,那麼豔,那麼璀璨,奔流似一條冬天也不肯結冰的大河。眾人不覺側耳。

  依雪忙趁機打圓場道:「喲,這是誰在彈呀?」請風接著話茬兒笑道:「怕是紫宛姑娘,也在練著呢!為了年節的事,大家都忙上了。不敢再打擾兩位先生,小婢就先走了!」說著告辭走開。依雪上來扶住蘇鐵的手,將她攙下車,扶往樓中去,卻聞見蘇鐵身上酒味沖人,不由得鼻子一酸,輕道:「好麼,本來是墨竹樣的人品,生生給人拿出去浸酒缸了。先生,咱們給尚書大人說說,就……」話方到一半,忽聽後頭腳步聲響,是嘉蘭。她本也給她的丫頭扶回去的,忽然掙開丫頭,就向蘇鐵跑過來,踉踉蹌蹌,一把撲住了蘇鐵。依雪一時竟站不住,被沖到了一邊。兩人都撲跌到地上,嘉蘭的雙頰給酒氣沖得紅豔似火雲,眼睛卻亮得像天邊的星星,此刻自己不起身,也不許蘇鐵動彈,就俯著頭,手合在蘇鐵胸前,道:「我仍是跟以前一樣的,是你變了。我寧願你是從前恨我惱我、給我氣受的木頭腦子、小鐵帚絲兒,那時我倒覺得你離我近些!如今……如今怎麼這樣遠呢?」

  蘇鐵默然,就勢支著手肘,斜臥在地上,將嘉蘭顫抖的烏黑髮髻看了良久,道:「我是不該氣你的。但是那些日子,確實已經過去很遠了。」

  嘉蘭猛然抬起頭,雙目緊盯著蘇鐵,唇角竟然含笑了,道:「是是是!你是個活死人!你去陪著你那墓裡頭的尚書大人吧!不不,他也不是你的。你們不過是一個給另一個陪葬罷了!」

  說完,也不再看蘇鐵,就踉蹌著爬起來,往自己院子的方向走,丫頭忙抱持住她,就這麼去了。

  依雪慌忙扶起蘇鐵,回到房間,上解酒湯,遞熱毛巾,也不敢問什麼。倒是蘇鐵調了氣息,靜靜道:「你可知道我從前是在縷思院的?」

  依雪低著頭:「是。」

  蘇鐵又道:「嘉蘭說要我做她的丫頭,我們可以一直在一起。但有個客人向媽媽買了我幾個日子,嘉蘭沒有護住我。後來,尚書大人替我出頭……以後的事,你也都知道了?」

  依雪怔了片刻:「是!」

  蘇鐵的唇角浮起一個恍惚的笑意:「我是這麼瘦,這麼醜,這麼笨……奇怪的是居然有客人非要我不可,怎麼能怪嘉蘭護不住呢?當時她也不過是個孩子。不過在我眼裡,當年的她是多麼漂亮聰明啊,仿佛應該有仙子一樣的魔力……」

  「先生才是最美的!」依雪大聲喊,「先生才是仙子一樣的人!」

  蘇鐵的目光慢慢從遠處轉回到依雪身上,「不,這污濁的世上是沒有仙子的。」她說。語氣溫和,卻覺得冷漠。

  如煙上完課,從黑皮大嫂的住處抬腳出來時,便見一道人影側立在夜風中,因為是個等待的姿勢,影子寂寞得有些清冷——卻是媽媽。

  如煙忽然覺得,這大概也是個很不快樂的人。

  媽媽轉過身,眼神中有光一閃,又成了那個敏銳可怕的媽媽,唇角掛著若有似無、刀鋒般的微笑,向如煙點點頭,道:「出來啦?」

  如煙當然知道媽媽不會無故出現在這裡,雖然已經略覺有些困意,仍然強打精神,上前深深行了個禮,便垂頭站在一邊,等媽媽開口。

  媽媽倒也利索,道:「吳三爺送的東西,你都收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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