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寒煙翠 | 上頁 下頁 |
一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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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語氣似夢囈,似做戲,似魂靈在說胡話,又似杜鵑唱盡力氣啼出了一口鮮血。 馬青山聽得手腳都軟了,再不敢看她,又捨不得不看她,只喃喃道:「我沒想到,我真沒想到……」 「都是命。」媽媽此時已軟軟地跪在他腳前,兩手捉住他的衣襟,仰面看他,「如今你總算回來了,我的心願也了了。今後的事如何了結,你說了算吧。我的一切都是你給的,我的命也是你的。我不過是在這裡等著你,一切都是為你候著的,生也好,死也罷,我只等你一句話。」說著,眼中垂下兩行淚來。一行劃開了素粉,白得如雪;一行劃開了胭脂,紅得如血。 馬青山再也忍不下心,猛然轉過頭去,歎道:「唉……別說這種話。天大的事,我來扛。至於家裡頭,我自然有個說辭,幫你圓場。你且好好兒開你的店,別再說什麼生生死死的喪氣話,這點兒小事,我替你抹平……」馬青山終於哽咽了,忙掩飾著捂住臉,匆匆離開。媽媽仍是跪坐在那裡,像塊冰雕,許久紋絲不動。 那臉上的兩行濁淚,漸漸變幹了,再也沒有新淚流下來。 夏光中悄悄探進頭:「沒事了?」 媽媽微動了一動,淡淡道:「沒事了。」 夏光中笑道:「不愧是媽媽,好手段啊!那個,繁縷姑娘,真是您親侄女?」 媽媽「哼」笑了一聲:「是不是呢?我自己也不清楚。」 夏光中讚歎道:「都是做戲?媽媽!您老這手段,不是我奉承您,真絕了!」 媽媽這時候已回了神,伸手抹了把臉,扶著夏光中的手站起來,冷笑道:「絕什麼絕?人啊鬼啊見得多了,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了。」說著撩開窗幔,看看外面的天色,深吸一口氣,叫道:「掌燈!燙酒!叫姑娘們都打扮起來,開門迎客了!」 依雪聞訊,忙回蘇鐵說,媽媽那裡傳來消息,風波已經平息了。蘇鐵這才換衣整裝,梳洗打扮,出去應條子。條子上有的直接點了如煙的名,請「詩婢」一同出席。這對她本是難得的抛頭露面爭風頭的機會,如煙卻向蘇鐵先生告假,道是聽說媽媽派人將粉頭鋪子整治了一番,她不放心貼虹,要過去看看。 蘇鐵看了她一眼,慢慢道:「想不到你這孩子如此有情有義,去吧。」 如煙到了粉頭鋪子那邊,眼見的是一場災難過後的景象。挨了抽打的女人抽泣著,一個個還不忘往臉上敷一層厚厚的廉價胭脂花粉,希望當晚能多一筆進賬,以彌補這次的損失。被降了等的女人面容更是慘淡,失了魂魄一般,沉默著收拾東西往人肉鋪子去。 粉頭鋪子已是地位極低的院落,粉頭要按時給院中交納「開銷份例」,若還有剩餘,方可留作己用。若是上交的份額不足,就要受罰被打,或者降到人肉鋪子去。降到這人肉鋪子,就活生生成了「人肉」了,不管販夫走卒、綠林強盜,只要交點兒銀錢,便可睡上來,一日裡接多少人也不限,賺的錢全歸院裡,日常所得不過是些粗糙嚼用,想多舒暢一點點都不成的。落到那種地方,才真正成了千人睡、萬人騎的「賣肉」婊子。因此粉頭們若一時手頭錢不寬裕,多有小偷小摸之舉,用來應付「開銷份例」,好逃避刑責或降等的下場,這早成了粉頭鋪子裡的慣例。如今讓采霓這辣手一清理,「該上刑的上刑,該降等的降等」,好清閒的一句話,粉頭鋪子頓時哭聲一片,哀鴻遍野。 如煙找到貼虹的時候,貼虹臉上也敷了厚厚的一層花粉,嘴唇紅腫出來,正呆坐著,等著接客。如煙拉住她,比手勢道:「回去吧!瞧粉頭的下場多麼淒慘,哪比得上姑娘的丫頭有地位?你跟我回去吧!」 貼虹看懂了如煙的意思,只是狠狠地搖頭,冷笑道:「那些遭殃的都是沒本事的貨色。她們怎麼好跟我比?我賺了好多錢呢!很快我就要爭取升等做姑娘,然後開長三、進書寓。我要那些男人都求著才能見我一面,我要坐在鋪滿錦緞的繡房裡,自己決定見哪個、不見哪個,全憑自個兒高興!」說著還握緊拳頭,目光望向書寓的方向,就像一個將軍躊躇滿志,誓掃胡煙! 如煙的手默默垂下去,知道現在再多的勸說也無濟於事。貼虹現在還是個稚妓,自然客似雲來,而她竟真以為自己可以就這樣爬到食物鏈的頂層去,正做著白日夢呢!誰勸都沒用了。 趁著出這麼大一場風波,想傾下灌頂的醍醐澆醒她,卻依然一絲一毫不能撼動她心意,旁人還能怎麼辦呢? 十、求其友聲 誰也挽不回時間,美麗在指縫間溜走無處可追。海棠如火,丁香有淚,銀杏紛飛,牡丹大朵大朵落在風裡,蒼老的梅根被人掘出來燒成灶下的灰。 日子就這麼流走,歌照唱,酒照喝,花兒照開照謝,人也似從前一樣過。 繁縷出殯了,粗糙的木板棺材裝了,去另一個世界。她希望執手偕老的人沒有與她躺在一起。 媽媽沒讓雇吹打,只是院裡平日裡花紅柳綠的女人們,通通著了齊衰的喪服,埋頭走著送她——這于禮原是不合的。「齊衰」是五服中第二隆重的喪服,一般是子女、姊妹才會有此禮數,而繁縷跟眾人可是什麼親眷關係都沒有。但是媽媽說了,大家既然捆在一道,她就是每個人的姐妹,每個人都有點兒傻性兒在她身上,為她掉的眼淚權當是為自己流,把這份傻性兒埋送了,大家才好繼續安生過日子——這樣論起來,眾人就都穿了齊衰之服。所謂五服,是指《儀禮、喪服》篇中所制定的五等喪服,由重至輕分別為斬衰、齊衰、大功、小功、緦麻。斬衰之服,上衰下裳都是最粗的麻布,只裁割而不緝邊;齊衰是用熟麻布做的,縫邊整齊。子對父、妻對夫為斬衰;齊衰則是對子、女、叔父、姑、姊妹、昆弟、嫡孫等服。 唯紋月一人,道她一直得繁縷姑娘關照,好比是女兒受著母親的恩惠,便比齊衰更上一層,獨穿了粗麻布的「斬衰」,扶根竹杖,在棺材後面緊跟著,哭得噎聲斷腸,幾次差點兒背過氣去。田菁在旁緊緊扶住她。眾女子見此情形,不由得感慨自己的身世,平日裡也難得這樣的機會,多半都狠掉了幾顆眼淚。 眾女子一身齊白的行頭迤邐到墳頭,頓吃一驚。只見一男子穿了雪白的素服,披著頭髮,抱著一罎子酒,正在那空墳畔高歌而落淚、揮袖而揚涕呢!眾人再定睛一看,那素服質地非絲非麻,竟全是用紙頭裁出來的,上頭也沒個字,只灑了幾滴墨點。而細看那狂狷奇人,高顴骨,瘦條臉,淡眉抹雲渾似醉,長眼眯線本如癡——竟是李鬥。 眾人本與李鬥相熟,知道他的瘋性,但見到如此情形,還是吃了一驚。 好個李鬥,仿佛天地萬物都不在他眼內,此時只迎上繁縷的棺木,抱住慟哭不止,如失去了一件最寶貴的珍寶。紋月又驚又感動,伏在地上只是叩頭。李鬥也不理她,哭完了,將酒猛灌下去,然後連罐子猛砸到地上,順手將紙衣襟撕下一大片來,雙手團了團,蘸著地上的酒和泥漿,在棺身大書六個草字:「我等無處可逃。」寫畢,仍不說話,踉踉蹌蹌地走開。 寶巾等在一旁詫異,喃喃道:「原來他和繁姐姐的感情竟是這樣好的?」紫宛聽見,轉身淡淡道:「他不過是為了青春如此凋謝而慟哭。不管任何人,哪怕素不相識,只要生命如花開放,他都會想親近;若又如花凋謝,他都會想哭,並無感情深淺之別。」 寶巾輕輕「哦」了一聲,紫宛卻繼續盯著她道:「你不明白嗎?我以為你最應該知道呢。」臉色冷冷的。 寶巾怔了怔,把臉憋得通紅,惡狠狠地白了紫宛一眼,別過身去不再搭腔。 遠遠地,李鬥卻好像感應到什麼似的,回過頭來。他已經走得很遠,身形已變得很小,面容幾乎看不清了。然而他的凝視的眼光只有紫宛接著,兩人靜靜地,地久天長似的佇立著,任風吹動髮絲和衣襟。 如煙看著這兩個人,心裡湧上來一團悲哀的預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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