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寒煙翠 | 上頁 下頁 |
一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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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上可收拾得齊整?」媽媽支著腮,慢慢問。 「齊整……也不算。姑娘什麼珠寶飾物都沒戴,就插了支舊包銀簪子,穿身棉布裙子,沒搭配飾,我還說這樣出門像啥樣子呢,姑娘沒理會我。誰知我跟著到亭裡,見徐相公也穿得簡單。不過他們兩個人頭髮衣冠都挺齊整。姑娘出門前把面上的妝畫了好幾遍呢。」紋月邊回想著,邊措辭答話。 采霓終於聽出了端倪,驚恐地看看媽媽。媽媽道:「這兩個孩子定是殉情了。去吧,把繁縷的東西收拾一下。」 三人齊刷刷怔住了,紋月雙手捂住了嘴,怕自己叫出來惹了禍。媽媽不耐煩地揮手道:「快去,趕緊收拾她的房間和私用物件,該怎麼辦就怎麼辦。」又對采霓道,「你到湖邊去,空舟應該能找到的,再派人潛入湖底,無論如何要把他們屍身撈上來——要是撈不著,就是這兩個傻孩子竟然長了腦子,弄了個殉情的幌子私奔了。那時咱們再另作計議——你愣著幹啥?趕緊去呀!」 采霓忙應了,奔出門去,領命帶著三人各自去忙活。采霓走在最後,還未走遠,聽媽媽一人自言自語道:「投水怎麼能算是個好死法呢?撈出來,還不是渾身腫脹的難看的鬼。換作是我,情願燒死,燒得乾淨點兒,連捧灰都不留下。」 采霓跨出門檻時頓了頓,終於還是頭也不回地走了。 馬青山跨進「花深似海」時,媽媽沒有出來迎接。 未到掌燈時分,「花深似海」還沒開門接客,正堂花廳一片寂靜,院裡的紅黃葉色皆是秋意,寧靜得甚是寂寥。 馬青山還記得當年,媽媽還不是媽媽,是藝名「史菊芳」的花魁,倚著通身才藝,太過狂傲,開罪了黑道上的人,被排擠、陷害,幾近無法立足。那時是他站出來,給她做靠山,幫她開了這家「花深似海」。 他還記得,當初盤下這沿街的三進院子做門面的時候,她是多麼喜悅,躊躇滿志,計算著如何擴大地盤,如何搶人家的生意。那些日子,她整個人都放著光芒,頤指氣使的樣子像個女皇,唯有觸及他身上時,眼神才變得溫柔。 她對他的情意,他都知道。就像當他終於決定離開她時,她的恨,他也都知道。 從離開她的那一刻算起,有多少年沒來了呢?物不是,人也非,仿佛不知已過了幾世幾生。 馬青山心裡的那根情弦不是沒有觸動,但他此行不是來敘舊,而是來問罪。 他的女婿徐梅林,才招進門來不滿一年,就落得這樣慘痛而尷尬的下場。他要給他女兒一個交代,要給他女兒的媽和她身後的門閥勢力一個交代。 當今朝廷,武官勢力有「一龍二虎」之說,龍即是北郡王,掌管御林軍和西南防線;二虎即關、邱兩門大將世家,一個總管京畿軍和東南防線,一個負責禁衛軍與東北防線。文官勢力分兩大門閥,一門為宋家,主管科考禮儀;另一門即為馬青山的馬家,主管民生經濟。此外,皇親中還有一大勢力,即南郡王。雖平時很少過問政事,但實力顯然在隱忍未發之間,且深受王的器重,不容小覷。 這六大家族彼此牽制,勢力範圍已然成定局,若有飽學士子要在朝廷高位中分一杯羹,多半先要跟這六大家族結親,成了「自己人」,才好辦事。譬如葉締,也算出身書香門第,而且深思敏學,執掌禮部自不在話下,但非得跟宋家的小姐宋白仙成了親,才能拿下禮部尚書一職。 為了讓既有的關係根深蒂固,這六個家族之間也是頻繁聯姻。馬青山的夫人便是「武虎邱家」的小姐,這小姐的母親又來自文閥宋家,其姑母更是出身於北郡王府。馬家原本也有關家來的嫂子、北郡王府來的姨母……因此,馬青山的女兒痛失夫婿,不是哪一個人的事,而要給整個家族和家族中滲透的至少整整六大家族的親眷血緣一個交代。 所謂「交代」,往往要用血才能交代得清楚。 「花深似海」已在劫難逃。 馬青山憂傷地踏過芬芳朱檻。他此次親自隻身前來,已是十分念舊了。但事情總要辦的,論法,「花深似海」至少要封上一段時間。這還不算難辦,難辦的是只有將該殺的殺、該流放的流放,才能將這命案了結。唯一讓他略覺欣慰的是:菊芳這次至少不必以死謝罪。「花深似海」經營這些年,方方面面都有交往,六大家族中多有在此留過情的恩客,自然不會逼她太甚。 然而,至少這當年的花魁應該誠惶誠恐地迎出來,給他個解釋,或者道歉、請罪吧?馬青山如此想著,但事實並未如他所想。 整座院落寧靜得像是異度空間,無任何聲響。沒有人出來討好他,更沒有人哀求他,甚至,這個時候,他竟然開始期待那個人出來譴責他。 他躊躇著跨進青衿院,步入女主人的領地。 簾幔重重,添重簾幕添重香。漸行,漸深,漸銷魂。 最後一重紗帳掀起,只見昏暗的房間時,所有日光都被擋在外面,一時間竟分不清是白天還是鬼魅般的夜。只有案上一支龍鳳紅燭燃著,旁邊另有一支未燃的素白燭。這個女子側坐在案邊,披著鮮紅的衣裳,圍著晶瑩的霞帔,腮撲粉暈,唇沾火影,眼帶桃痕,小櫻桃似的耳墜子玲瓏剔透垂至玉頸邊,髮髻插的是雙頭鳳釵大紅珠花貼——竟是新婚時的打扮。 馬青山怔了怔,沒有說話。媽媽開口靜靜道:「我在這裡等大人,不知等了多少個黃昏。大人離開時,天那麼暗,我從此不敢讓一絲陽光透進這個房間。心底裡一直是癡的,仿佛覺得只要留住那個黃昏,終有一天,能夠等回大人。如今大人終於來了,這是喜事,我本該穿上喜裝的,不過——」 她慢慢地轉過身來,露出另一面。那一面,竟是雪白的素裝。 她半個身子,披著鮮紅的霞帔,另半個身子,是雪白的麻服;半張臉,是芙蓉般的新妝,另半張臉,只有慘白的粉和灰紫的唇彩;半邊頭髮,梳成華麗的喜髻,另半邊,那麼素淨自然地垂下去,只在耳側戴了枝蒼白的小花。 她的半邊是新娘的妝容,另半邊,卻在戴孝! 馬青山的喉嚨裡有奇怪的響動,不可自抑。媽媽慢慢站起來,用紅燭點燃了素燭,向他欠身:「我的親侄女,我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竟給人販子拐去,又賣回到這兒來。等我知道真相時,一切都晚了。她原本要下嫁的夫君,也早已娶了高門貴府的女兒。我勸她,別癡心了,那不是我們的命,把一切都忘了吧。可這傻孩子,不聽我的呀!這兩個傻孩子,怎麼都這樣傻呢?竟然雙雙殉情了。他們瞞得我好苦,我唯一的親侄女就這麼拋下我。真是好狠的心!」 馬青山怔怔道:「她,那個妓……那位姑娘,竟是你的親侄女?」 媽媽緩緩走向他,似哭,又似笑,道:「命啊,命啊。我把我的心給你了,你把它帶走也就罷了,可我沒有把我的侄女給你的女婿,他卻這麼突然地把她帶走了。這是命嗎?我從來沒有妄想過到您的身邊伺候您,但那孩子恐怕是有過妄想的。她向您府上提過嗎?……就算是提了,您也會拒絕她的吧?所以只有往這絕路上走,連再卑賤的守候也是不能期盼的。我們這樣的人,倘若不能忘記,就只有死路一條了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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