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寒煙翠 | 上頁 下頁 |
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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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鎮波問道:「老實講,撞在你手裡便怎的?」 寶巾道:「也不怎的,無非叫你向香姐姐跪一跪就完了。」 關鎮波大是跌足道:「好麼!真是依你倒好了——又不是沒跪過!」 一句話說得眾人都笑了。瑞香臉上的紅潮漲了又退,退了又漲,低低向關鎮波怨嗔道:「我的笛佩給你撞碎了,這上下還沒配新的,如何吹得?」 關鎮波「啊呀」一聲,低聲下氣道:「果然是我耽誤了。那你還有管紫竹的,帶來了沒?」 瑞香翻了個白眼,向後找她的丫頭寫雲。寫雲自聽小郡爺開口,就把個包袱翻了又翻,膽戰心驚地立在她身後。此時見瑞香回頭,忙上前賠笑道:「先生,那管笛子向來是出門備用的,這上下急著沒吩咐周全,先生申時在相府還有張條子要應,那些人就把它連行頭都先包過去了,並不在此。」瑞香「嗯」了一聲,並不說話。關鎮波心中焦躁,向亭前吹打樂師點點下巴道:「他們有笛子,拿一管來得了。」瑞香看他一眼,慢慢道:「我吹不慣那些的。」關鎮波又癟下去,一時做不得言語。 這兩人正咕唧著,風將鄰近哪個山頭的吹樂細細送過來,金琥支耳聽了,傾身向小郡爺笑道:「倒是把好管弦,敢情是您府上的伶樂?」小郡爺凝神想了想,道:「不是,怕是東宮。他的席在色冷峰上,離得近,這才聽得見。」金琥吐舌道:「太子離咱們這麼近哪!那王上和王妃也一同在不?」小郡爺蹙眉道:「我酉初要隨家裡去他峰上拜見,倘若兩位上殿都在,那排場可就麻煩了。」金琥咋舌不已。 此時,一位與紫宛同期出道、喚作田菁的女孩兒,已將自己的笛子借與瑞香,關鎮波跳了支胡旋,舉座皆粲。骰子又往下傳去,到紫宛手裡。 她合骰子在手中,緩緩道:「相思綠,當時憐取芳草地;相思紅,人面桃花覷驚鴻。相思好,心念君兮君知曉;相思濃,滿池秋色共從容。」眾人叫聲好。紫宛微微一笑,拈松子道:「如聽萬壑松。」完了此令,依法該擲骰子下去,數下家飲酒。她卻先將骰子捏在手心中,哈了口氣,心裡默默不知許下什麼,方才擲去,那骰子撲通落桌,翻了兩滾,乃是朵獨眼紅。寶巾笑嘻嘻舉杯敬了紫宛一杯。紫宛也端杯在手,並不飲,眼睛不知在看哪裡。李鬥原本逕自出神,接觸到紫宛的目光,怔了怔,慢慢欠身舉杯,一飲而盡。 這時候,如煙已將酒壺交給貼虹接了班,又去端熱手巾。吳三爺竟然也跟了出來,尋著她,溫言軟語道:「怎麼這麼辛苦跑東跑西呢?要不要我跟媽媽說,叫你跟小虹兒一樣,別做事,就在席前玩玩算了?」又捧著她的手「嘖嘖」道,「這麼細嫩的皮肉,別做傷了。你平常有什麼難處沒?」 他關心的表情很是讓人噁心。可如煙卻綻放出一個潔淨的笑容,向他點點頭,手抽出來,在空中做一個寫字的姿勢。吳三爺見到她的笑,三魂走了六魄,再沒什麼不肯依的,只恨不知道她要幹什麼,忙問:「寫字?你要寫字嗎?」如煙點點頭,又搖搖頭,手掌在空中抹出一個平面,指了指,又指指遠遠忙碌的管事大娘,向吳三爺羞怯笑笑,低頭走了。吳三爺站在原地發呆。如煙埋頭行走,唇邊掩存的笑容已經變冷。 這幾日練趙孟趙孟,元人,字子昂,號松雪道人、水精宮道人,湖州(今浙江)人,宋宗室之後。元史稱其「篆、籀、分、隸、真、行、草無不冠絕古今」。其楷書圓潤清秀、端正嚴謹,又不失行書之飄逸,列名楷書四大家,世稱「趙體」,但也有人認為其缺乏剛健、失之柔弱。的行楷漸有所成,想用好點兒的筆墨和紙,被管事的嘲笑回來,說什麼:「天生做丫頭的料子,還想耗用好東西?連那些糙紙你都用得太多了,以後蘸著水寫吧,女才子!不然都在你月錢裡扣,當用東西不費錢哪?」 用東西當然要錢。那麼,也該給吳三爺個機會獻獻殷勤了。 亭中田菁席上生風,正說道:「若對黃花辜負酒,怕黃花也笑人岑寂」,錯了韻,受了罰,調著弦細細地唱呢:「東邊路、西邊路、南邊路……斜陽滿地鋪,回首生煙霧。兀的不山無數、水無數、情無數……」元代無名氏《塞鴻秋、山行警》。 她沒有說,還有暗湧無數,也並不知道,會有血雨腥風無數。 而這一宴終於完結。 小丫頭們收拾了殘席,寶巾她們陪著幾位大人支桌子抹骨牌,紫宛和李鬥在樹蔭下說話,不知提到什麼,低頭雙肩輕顫,像是在笑。田菁將插瓶的花葉重新理過。其餘人或是困中覺,或另有消磨不提,只如煙在一個特殊的地方。 她到了小郡爺的房裡。 這法明峰頂的別館,是單獨備了個房間請小郡爺休息的。如煙去時,碧紗櫥下的銅鶴嘴裡含著點瑞腦薰香,似吐非吐。小郡爺歪在榻上——鋪的是他自家帶的錦褥——換了身暗白團花半舊棉紗衣,臉隱在床帳透明的陰影裡,看如煙徐按簫孔。 善兒進來,喚道:「爺!吳三果然問了人在哪裡,還有幾個老不修的也留意著。小的一概道爺那根絡子剛打到一半,赴東宮筵要用的,須煩如煙姐姐補完。他們自不好說什麼。」 他將這番話講完,小郡爺紋絲不動,如煙也置若罔聞,只管把一支《山坡羊》吹完。小郡爺輕輕將手拍了兩拍:「好定力,好氣息。遠處聽來,與我吹的也沒什麼分別了。」如煙欠身謝過。小郡爺歎了口氣:「你剛剛也聽到了,那些人勢必不會放過你。你打算怎麼辦呢?心裡是甘願的嗎?」 甘願?如煙垂眸看窗腳下沉沉的煙,忍回去一個冷笑。 她進入這個人世是甘願的,粉身碎骨是甘願的,沾汙納穢自然也是甘願的。就像一個人沒有了頭髮,他自然甘願做禿子,這還有什麼好問? 然而她的眼神什麼也沒有透露,牙咬著唇角,咬出的是無限哀戚的神色。 小郡爺便歎道:「真是不尷不尬。你還是個孩子呢,有那種嗜好的不肯放過你,真正想護著你的又怕染上那種名聲。這叫人怎麼辦呢……」聲音漸漸低下去。 峰頂別館角落裡燃著把茱萸,應景驅邪。冷清的小房間,一個綠裳丫頭忙著燙湯婆子給主子焐。她主子一身月白衣裳,披件鏤金百蝶穿花銀青鑲邊的緞子斗篷,雖是病著,眉宇間仍有那種淡淡的英氣,並不曾減——卻是蘇鐵先生。此刻接了湯婆子焐在懷裡,微笑道:「別忙了,死不了人。不過熬那麼一兩天的事情,誰這輩子沒個一兩天的煎熬?都是……」說到一半,痛得緊了,將眉毛蹙起來,不再說話。 她的綠裳丫頭,是叫依雪的,又是心疼,又是氣惱,嘴裡嘟囔道:「您這樣的身子骨,還跟他們湊熱鬧呢?早該清淨歇著才好,尚書大人也真是……」 「大人自己有事,豈可將我這樣的女子接去調息?」蘇鐵立刻截住她的話,淡淡道,「何況,媽媽又怎麼會不答應我在書樓裡歇著?到這裡來,不過是我自己想看個好戲罷了。」 「看好戲?」依雪不解。 「是啊。」蘇鐵唇角微微浮出個笑,「今年花勝去年紅……知與誰同。」歐陽修《浪淘沙》:「……今年花勝去年紅,可惜明年花更好,知與誰同。」此處不過斷章取義而已。 六、夜未央 逝者如斯夫,人說道難得糊塗。誰不曾豆蔻梢頭二月初,算沒個一斛珠,買韶華解鞍稍駐。 午後,絕大部分人都打中覺了,還要為晚上養精神呢。如煙與眾小姐妹擠著通鋪。這些大大小小的女孩兒,辛苦了半天,倒頭下去,輕輕鼾聲就扯了起來。貼虹睡在如煙旁邊,悄悄把手伸過來,勾著她的脖頸,嘴唇貼著她耳際問:「小啞子,你還醒著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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