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寒煙翠 | 上頁 下頁 |
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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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既這麼說了,吳三爺哪有拒絕的道理。如煙從從容容下了轎,坐上軟兜,腳夫一溜兒小跑把她送到前面,趕上小郡爺的轎子。 時交秋令,天氣仍是暑熱,小郡爺束著條黑漆金線的抹額,一雙白玉環將髮辮都拘向腦後去,新連就的白湖綢袍子紮撒著,透出似有若無的百日草薰香的味道。如煙在他腳畔坐下,他淡淡招呼道:「來了?」她點頭,目光掃向他腰間。他笑,袖中掏出一條散了的絛子,遞給如煙:「我自己拆散的,為的是把你叫來。聽說那個人用他的轎子帶你們,我怕你在裡頭為難——可若是明著叫,你到底是個孩子,我不能惹上跟那個人一樣的名聲,你明白嗎?」 如煙點頭,低頭靜靜打絡子。他的笑就染上了一絲苦味,道:「你當然明白。」 她不看他,指尖交錯,曇花格子打底,空心連珠鏈織邊,依長印連方勝的紋理編下去。他看著,讚歎:「原來你果然打得好絡子!」如煙抿嘴笑,嫌他的絲絛配色不夠鮮淨,於自己衣底拆下一縷水碧絲來,細細緻致再編在裡面。 他往後一靠,再不說話了,就默默看她編絛子,指尖無意識地撫過簫身,轎子吱扭吱扭行向前去,一頓,停下,眾人笑語透過轎簾傳進來,善兒小聲細氣在簾外叫:「爺?」他歎口氣:「到了。我只能護著你到這裡,往後的事,你自己小心。」 如煙點點頭,將珊瑚佩穿在絛子裡,收了口,雙手捧給小郡爺。他面上露出喜色,道:「好了?宣悅都沒你這樣快手,白煩她打個東西,要叨咕半天……」忽然收住話,想想,只是歎口氣,對如煙微微躬一躬身,出轎去。善兒早打起簾子扶住他,往亭中走,眾人笑著接住,與他看那山色、花影,那些時節下的精緻玩意兒。如煙瞥了一眼他的潔白背影,不動聲色,自隨丫頭老媽們往後面去。 廚子們架起傢伙,麻利地忙起來;丫頭們有的幫著撮冷盤,有的擺弄插花,不一而足,總之都在為宴會做準備。重頭戲卻在晚上。午下這頓只趕著弄些乾淨爽利的,先支應一席。好在席上這些男女有的才用過早膳未久,有的習慣偏午起床,向晚才用膳,此刻哪裡會肚饑?不過拈幾片糕點,略動幾筷子就完了。獨小郡爺覺得一味三脆羹十分香甜,就著劃拉下去大半碗飯。 這裡錯錯落落吃著,采霓怕席上無聊,心道:若此刻叫他們用完了膳就打中覺,有幾個未必睡得著。何況這會兒睡,向晚起來飲酒作樂,不待正宴開席已然醉了,也不像話——卻需多延挨些時候。因此便領了媽媽的命,到席前一坐,笑道:「獨酒難飲,寡飯難吃,咱們安排坐了,行酒令如何?」 話未落,一個名喚關鎮波的,乃是將帥門庭的世子,便扯著嗓子叫起來:「行啥子垂頭喪氣令!咱們劃拳嗎。」寶巾與金琥笑著按住他道:「姐夫!哪個與你劃拳?還不快坐了行令玩兒。」 於是眾人安排坐席。這尷尬時候,略得臉些的姑娘都在外頭忙著應酬呢,哪能在席上?幸而幾個有心的客人已搶先將中意的姑娘下了條子拘在這兒了,再加上習藝的小妹妹們按規矩是不出門的,只在自家席上支應,倘若哪個客人座邊沒人陪,盡可以叫她們補上,因此人數夠用,還有餘。 關鎮波和瑞香打得火熱,特央媽媽留她在家裡少出去的,兩個自然坐在一處。另一個新科進士徐梅林,給翰林院馬大學士招了女婿的,他隨同僚出來應酬時認識了長三裡的繁縷姑娘,還算投緣,如今兩個都在這裡,也便挨著坐了。其餘人不過隨興亂坐,聚成一桌。 書寓中獨有位壓檯面的蘇鐵,因身子有些不爽快,並未出去,也在這裡。眾人都推她上坐,她含笑擺手,就吳三爺身後掇張椅子坐了,小郡爺要將自己錦椅袱讓她。她笑辭道:「快止了吧,爺!哪兒就這麼嬌氣了,休折奴家的福。」一邊吳三爺已親手給她拍松了座褥。 於是眾人坐定,采霓叫小丫頭子捧令盒來,奉與小郡爺,取出一塊牙牌,刻的是「花為證」。采霓笑道:「這可撞在手裡了!——這令的『形兒』為間花兒的流水令,即順鐘把骰子數去,一人答令,或成或敗,擲骰子數出下家來飲一杯敬他,或想法子罰他,再擲骰子給下下家答令。這令的『裡子』卻不限,隨令官出題。可明白了?」 吳三爺笑道:「果然是霓姐兒說得明白。」 李鬥問:「你倒想定個什麼令裡子?」 采霓向外瞟瞟,笑道:「這樣登高懷遠的佳節,天氣又好,花木顏色又鮮亮,我等在這裡行樂,不應景不好,太應景又死板。這樣吧,就以『綠、紅、好、濃』詠相思四句,不許犯著本題字樣,結末席上生風詩詞一句收令。二、四及收令句都要韻著,旁則不限。可明白了?」 關鎮波跳腳道:「明白了,這是繞我玩呢。我走了!」采霓眉毛一擰,呵道:「三軍未發而亂令者,先罰三杯!」 如煙正侍立在旁,就按下酒杯去,金琥搶過身擺上大的,都斟滿了,口中笑道:「姐姐,不過多那麼幾滴,別心疼!」瑞香咬牙笑道:「又不是我親兒子,疼什麼?」接過來就接連給關鎮波灌下去,灌得他直討饒。 一邊采霓已持杯詠道:「相思綠,女兒長髮如雲色;相思紅,腮畔香澤度芙蓉。相思好,年年重九人長久;相思濃,桂子香飄滿城中。」乃舉杯收令道,「把酒祝東風,且共從容。」飲了,將令主牌在桌面一拍,擲下骰子去,滴溜溜數在新科進士徐梅林面前。徐梅林靜了靜,道:「相思綠,飄搖風雨空並蒂;相思紅,不在淚中在血中。相思好,生不結髮死同草;相思濃,一任暮色掩珍叢……」 吳三爺跌足:「豈有此理!你這樣小的年紀,正是前途似錦的時候,又是接令第一位,竟這樣頹唐,不好的!還不快收個別樣的句子翻轉過來!」 采霓點頭道:「正是這話。徐大爺快翻轉來,再飲兩杯送吉祥酒罷了。不然,還須想法子炮製你!」 徐梅林笑笑,便指犀角杯道:「心有靈犀一點通。」算翻了此令。關鎮波等不及,聒噪鬧酒,徐梅林並不推辭,飲上一杯,再取第二杯時,旁邊繁縷劈手奪過,仰脖喝了,兩人對視一眼。小郡爺忽覺得身上發毛,悄問道:「這兩人沒什麼事吧?」旁人也只茫然。 這邊徐梅林擲出個梅花五,金琥眉飛色舞敬了他一杯,再擲,正數到關鎮波。他忙道:「我原說不來的。這是捉弄我哪!我可走了。」眾人都笑啐道:「人家的酒都給你鬧了,這時倒要走?再沒這個理。實在說不出時,饒你幾句倒罷了。」 關鎮波這才坐定,瞪著眼喝聲「綠」!咽幾口唾沫,方道:「好是一叢樹葉子吧?」眾人哄笑。關鎮波惱道:「還說饒我,一句大白話都要笑,我還是自顧喝酒去罷了。」拉著瑞香作勢要走。眾人忙道:「饒你饒你,且說下面的。」關鎮波又道:「紅!」低著頭半天不語。寶巾取著象牙箸就擊壺道:「一!」關鎮波睜目嗔她:「怎知爺爺便沒好句?」乃道,「紅!夜來風雨葬芳叢!」金琥詫道:「這句何其太韻?」關鎮波得意道:「可知大爺不發威,你當我是烏龜。」寶巾便臊他。小郡爺道:「別打岔,且讓他說下去。」關鎮波道:「好……」猶豫半晌,「天下美女給我抱。」眾人歎道:「又胡說了。」關鎮波也不理,喉結上下一番,猛然道:「濃!新軟香玉在口中!」 繁縷正喝下口茶,全嗆出來。李鬥仰天大笑。眾人都掩面道:「罷罷罷!不當人子。你快快結了令吧。」關鎮波在席面上看看,碗中撈出個雞頭,得意洋洋地擎著道:「溫柔好似雞頭肉。」眾人哄堂大笑。 原來這句形容女子胸脯之美的豔詞,原文應為「溫潤新剝雞頭肉」,此「雞頭」非雞之頭也,乃是一種類似菱角的小巧水果,肉質細潤,故可比女子之胸。《呂氏春秋、恃君覽》:「菱芰,一作菱芡。」高誘注:「菱,芰也。芡,雞頭也,一名雁頭,生水中。」關鎮波一謬千里,口中還要強辯。眾人忙著跟他解釋,李鬥在旁只冷笑道:「這雞頭若是那雞頭,怕須挨不得你的枕頭。」關鎮波想了想,也笑了。 寶巾等便吵著要罰,關鎮波嗔道:「令官還沒說話呢!」又向采霓作長揖道,「姐姐,饒上俺一饒。」采霓哧哧笑道:「眾怒難犯。又有俗話說:殺人不過頭點地。關大爺,你就認罰了吧!」關鎮波無言,只能擲下骰子去,看是哪個罰他。彼時寶巾坐在他下手第三位,瑞香坐在他下手第一,因此寶巾拍手大叫:「三!三!」關鎮波瞪著眼大叫:「么!么!」骰子停下來,卻是個梅花五,數著是小郡爺。他笑道:「這怎麼好,我哪裡會罰人。」想了想,微笑著道,「聞說關兄是會胡旋舞根據白居易《胡旋女》,似乎胡旋舞是天寶已盛,西部康居國獻的舞女入中原時亦舞。本文在此寫它,只覺得關鎮波此時應跳此舞,一點兒惡趣味,與真實朝代、地點無涉。讀者大人見諒。的,就跳一段吧;瑞先生能吹笛,就奏一段歡快些的伴著得了。」 關鎮波跳腳道:「什麼舞?郡爺,你倒戲弄我!」 寶巾打趣道:「早知今日,還不如撞在我手裡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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