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寒煙翠 | 上頁 下頁


  如煙遇見的最兇悍的客人,是在紫宛席前。那時紫宛也已經出來侍客了,只不曾開臉,就是個清倌人,抱著琵琶獻藝,著身淡玫瑰紅撒花襦裙,髮髻盤在一邊,本自低了頭無情無緒弄撥子,中原新傳過來的「火法燈」正懸在側上方,微紅的光明晃晃照了她黝黑頭髮、雪白眉心,格外嬌媚。一個客人看著就歎了一聲:「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

  那客人是文士打扮,裝束不甚惹眼,但都是上好料子,旁邊陪侍著一個甜白雞心臉的姑娘,喚作金琥的,就掩嘴笑道:「爺真是見一個愛一個。前幾日與我們寶巾鬧成那樣,不上幾個更次,那幾甕子的酒都空了,也不知是怎麼喝的。您還唱什麼:對佳人,飛巨觴,舞裙歌板盡情歡黃庭堅,《鷓鴣天》:『黃菊枝頭生曉寒,人生莫放酒杯幹。風前橫笛斜吹雨,醉裡簪花倒著冠。身健在,且加餐,舞裙歌板盡情歡。黃花白髮相牽挽,付與時人冷眼看。』。今日見了我們紫宛妹妹,怎的更來勁了?」

  客人乜斜著醉眼道:「好花不嫌多,美酒只恨少。不然這日長人短,怎生打發去!來來來,且喝上一杯!」遂拿酒杯遞到紫宛面前來,只是此時已步履踉蹌,小半杯都潑在她裙上。

  紫宛素性是好潔的,心下嫌惡,略略皺眉,就攬衣肅容而起,辭道:「謝李星爺厚賜。賤妾身上不便,不能領酒,多謝星爺好意了。」

  這話原也不錯,那李星爺卻揚眉瞪目,擼起袖子嚷嚷道:「今朝有酒今朝醉。你心裡不痛快,不喝一個,還辭什麼?!難道我不配敬你酒嗎?」

  紫宛並沒見過這種陣勢,把臉漲紅,喃喃辯解說:「何曾不痛快了,只是實在領不得酒。」誰知李星爺卻越發惱了,好生喧嚷一番,不依不饒,竟取了巨觥來傾下半罎子新熟的櫻桃酒,在桌上一頓,對紫宛叫道:「小姑娘,我實對你說吧!你喝了這盞,什麼都好了,不然,我不肯放你!」

  眾客人與姑娘們,有委婉阻攔的,也有火上澆油的,吵個不住。紫宛已是說不出話來。李星爺將酒席一掃,空出個桌面,就箕坐上去,把衣襟撩起,大不像樣,聲調卻放緩了,對紫宛道:「小姑娘,我有一聯,你聽好了,若能對得上來,倒是不喝酒也罷。」

  人群中有誰低語:「別又是那副,白的為難人!」李星爺置若罔聞,拍著腿,搖頭晃腦地對空吟哦道:「並刀剪雲,靉靆堆壘,教吾欲語忘言。」

  紫宛聽完這聯,旁的倒罷了,只其中有幾個拆字,頗不好對,正沉吟未決,排眾出了一個人,乃是貼虹,到李星爺身前仰頭笑道:「探花爺!您好詩文,婢子們怎麼對得出呢?助您的興致,這酒就叫俺喝了吧!」伸手去取酒觥。

  不料李星爺伸手一攔,似笑非笑,道:「小虹兒,這酒我縱有心敬你,你也是喝不得的——吳三爺在那兒呢!喝壞了他須不與我開交。倘他要慢搖櫓棹捉醉蟹,那也不該由我手裡出來。」

  眾人一陣哄笑。吳三爺微笑,向貼虹招招手,她漲紅臉,低了頭,也只能慢慢走過去。吳三爺手撫著她脖頸,靠著頭,絮絮地不知說些什麼,還向場中掃一眼。

  一隻手落在如煙肩上。

  她嚇一跳,回頭看時,見是媽媽,塗了雪白脂粉,描了細細眉眼與火紅雙唇,如此風情,漫不經心地啐了一口,罵道:「這狂生,越鬧越不像話了。若攔著呢,又要說我們不解人意。你有沒有法子?」竟忽然向如煙出題。

  如煙將頭一低,姍姍行去。

  李星爺正對空嘯道:「則酒無人勸,詩無人對,花無人戴,夢無人催。哭我世人,生死不如一醉!改自」花無人戴,酒無人勸,醉也無人管「及」憐我世人,憂患實多「。」擊腿作節,聲音悲憤,忽覺有人似有若無牽動他的衣角,便垂下頭來。

  垂下頭,便見一雙清澄的眼睛,像月夜的泉,含著大悲憫,卻什麼也不憐憫,於是全無所求,又什麼都懇求的,看著他。

  他一怔。從此他一生一世都再也忘不了她。

  可他沒有發出聲音。嘴唇乾涸了,舌頭像是凝結成化石。

  如煙將手抬起來,向自己心中指了一指。

  「啊,這大約是請我看在她的情面上莫再鬧了。」他看著,茫然地想。而人群中忽然發出輕輕的笑聲:

  「長庚,你的聯,已著這姑娘對出來了。可認輸了吧!」

  原來這李星爺,乃是本國王室宗親,故有國姓,家中排行最末,名鬥,字星,又字長庚,中過探花。敬他的人,可喚「李小爺」、「星爺」、「探花爺」,而與他投契的友人,便多直呼其字「長庚」。

  眾人都回頭去看這出聲的人,也姓李,乃是南郡王府小郡爺,面如冠玉,才藝雙絕,此刻著領青羅袍,衣帶上插著管玉簫,斜倚著黑漆矮幾,對李鬥揚聲笑道:「這姑娘對的是:將手指心,憐恤芳蕊,問人有何不可。」上聯應該是仄音字結尾,李鬥為了湊拆字,用平音結尾,所以只說「我有一聯」,而不說「我有一上聯」。之後,李小郡爺對的是仄音字結尾的句子,而且比李鬥之句更通順,所以李鬥說「是愚兄對不上賢弟」,良有來由。又,本聯為熒某原創,敝帚自珍,如需轉用,請注明出處。說完注目望如煙。

  如煙微笑。

  眾人大聲喝彩!

  李小郡爺卻搖頭向李鬥笑道:「到底不是很工整。七叔見笑了。」

  李鬥凝視空中片刻,猛然搖頭:「不!文理有高下。與其說是賢弟對不上愚兄,毋寧說是愚兄對不上賢弟!」跳下桌子,向如煙作個揖道,「好聯!」又向小郡爺作揖道,「好句!」

  如煙失笑:他們這算什麼亂七八糟的舉止,又算什麼顛三倒四的稱呼?這兩個人啊!

  回頭,卻遇上紫宛若有所思的眼睛。

  是夜,賓主盡歡。李小郡爺一眾卻嫌室中熱鬧不堪,出去院中踏池賞月,直待半個更次方回。穿過竹洞雨道,踱上花間芳徑,主屋中酒聲拳令如隱隱的浪潮拍打而來,身邊的木叢卻如此幽靜芬芳。李鬥向草叢中一躺,放聲道:「且再歇一歇去!」小郡爺目視前方,微微「噫」了一聲。

  月光葉影,如煙站在高大合歡樹下,微側著身子,一笑。

  這笑,像一朵蓮花靜靜開放。

  開在小郡爺的眼中。

  她手中握著一管竹簫,與小郡爺腰帶上的玉簫一樣,沐浴在月光中。

  小郡爺略怔了怔,才開言問:「哦,你也吹簫嗎?」

  如煙搖頭,低眉將簫的吹孔舉在唇邊,吹出一個音來,倒是清潤,只不成曲調。

  李鬥看著滿天星辰,悶笑了一聲:「但又不是不會吹簫。」

  如煙點頭,吹出節調子,乃是戲中《程門立雪》一折的過門。氣息流轉間頗為生澀。

  小郡爺方有所悟,柔聲問:「那你是藝猶未精,想向我求教嗎?」

  如煙笑,含羞將頭低下去。

  小郡爺便這樣握著她的手走到園中深處,斷斷續續的簫聲與低低的人語聲和在風裡。幫閒的人呆了半晌,苦著臉問李鬥:「爺,咱們這是跟上去呢,還是先回席上?」

  李鬥仍然仰面躺著,淡淡道:「讓我再躺會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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