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寒煙翠 | 上頁 下頁


  那塊帆布猛然被揭開。女孩兒頭頂的昏懵隨即消失,換了清醒。

  陽光刺目。

  狗狂吠著沖上來。

  大嗓門說:「您瞅瞅這些箱包……嘿!這崽子是打哪兒來的?」

  女孩兒的眼睛仍然張不開,只是汩汩地流下淚水來。

  噴著熱氣和臭氣的血盆大口撲向她。

  「啪啪啪!」幾記巴掌聲,狗們嗚咽著退下,一隻大手捏起她的脖頸:「咋會有個小崽子?」

  咳不清痰的喉嚨尖聲低笑道:「老魚頭,怪道說你半路辛勞啊,還顧得上生個崽子帶過來。」

  大嗓門「呸」了一聲:「你媽生的崽子!」說著用力搖晃女孩兒的頭,「你哪兒來的?」

  女孩兒可以張開眼睛,看見剛剛讓她刺痛不已的光明,是午後燦爛的陽光,透明清亮篩在樹影裡,不斷搖晃,叫人目眩不已。淚水湧出來,又倒咽回鼻腔,有一刹那她以為自己不能呼吸。

  她咳了兩聲,掙扎著用手指指自己的嘴巴,發出「啊啊」聲,表示她是個啞巴。

  大手戀戀不捨地提著她的脖子再搖兩下,接著把她甩到地上。女孩兒舉手扶住眩暈的額角,把頭抬起來,看那兩個男人。

  一個是車夫,被叫做「老魚頭」的大嗓門,棕黑色的圓臉,鯰魚嘴,眼睛老是瞪著。

  一個是來接車的,被叫做「老夏」的痰喉嚨,唇上稀稀拉拉幾綹鬍鬚,頭頂正中是光的,兩側頭髮長長留下來,時不時會晃蕩到小眼睛前面。

  女孩兒看著他們,眼神澄澈,像要把這兩個人的形象都印在心底。

  她身上是污穢的。汗水,一路無處解小手、就地排出的尿液,還有壓碎的野果漿液、渣子,沾了一身。

  她到這人間來一趟,根本就是把身子往污穢裡送。

  大狗們又咆哮著撲上來。

  老夏把它們轟走了。老魚頭去查看那些箱包,嚷道:「嘖嘖嘖,瞧這弄得醃的!我說老夏,這可不是我的責任。」

  「難說。」老夏捏著鼻子,「怎麼著也是在你眼皮子底下出的事……」

  「嘿!」老魚頭霍地直起腰來,想發火又不敢發,還沒想到說什麼,那些狗倒像得了令似的,又向女孩兒撲過來。

  人落魄,連狗都視其為渣滓,必欲撲之而後快。這句應該原出亦舒某書的某段,大意似乎是說人窮,連狗都看不起,沖著主人公咆哮不已。

  老夏喝住它們,想把這女孩兒拎起來,靠近一步,捂著鼻子道:「一股子狐臊味兒。」老魚頭還緊著叫:「老夏,我那半荷包煙……」狗還在咆哮不已。老夏揮揮手:「我問去。等著吧!」說完便踢了女孩兒一腳,「小啞巴,能不能走?」

  能。怎麼不能?她隨他去。走過斑駁的太陽影子,穿過蜂飛蝶亂的花園,踩過清淨的石板路,穿過暗紅木板的九曲回廊,在一扇明亮的紫紅雕花雙開木門前停下了。老夏拿著嗓門向裡頭,不輕不重地呼道:「媽媽!老夏在這兒請您說話了!」

  裡面不知什麼人哼哼了一聲,又像是動物的嗚咽。有腳步聲。門吱呀一聲開了。老夏弓著腰,變出滿面笑容。裡面一隻貓踱出來,全身是金黃色,只有鼻子上一抹白毛,長得一副滑稽樣,然而腳步無限端莊,眼神無限冷漠,瞄了女孩兒一眼,自顧跨過門檻,擦牆根兒走了。

  門裡水綠褲角一閃,才有個十七八歲的姑娘露出臉來,粉紅臉頰,紅彤彤的唇角,睫毛黑壓壓地掩著眼睛,微微一撩,見到這女孩兒,先吃一驚,拿手絹半掩不掩遮了口鼻,嬌滴滴悄聲道:「夏大叔,這怎麼說!什麼……也帶過來?」

  老夏賠笑湊上去,輕輕道:「霓姐兒,這不等著問媽媽呢?」嘰裡咕嚕說了一番。那霓姐兒將女孩兒上下打量一眼,還是掩著鼻子,湊向老夏耳朵道:「您倒挑了好時候!媽慪了會子氣,正煩呢……也罷了,她老人家倒喜歡觀人的,讓她看看也好。」老夏點著頭,吐舌道:「怪道說這時辰肯把小金子放出去遛呢。那我還是過會子再來?」霓姐兒睨著他笑道:「夏大叔,我倒害你不成?她正是在氣頭上,見了這新奇物色吊吊胃口,才是好呢。您只管進去先回了,媽要給你碰釘子,您找我!」老夏笑道:「自然信得過姐兒的。」手往女孩兒肩上一按,「你在這兒等著!」

  女孩兒就等著了。這老夏和霓姐兒說的話,她當時還有大半不解,但心裡已微微有些分寸,面上並不露什麼,看老夏進去,亮紫紅雙木門不出聲地合攏一點兒,霓姐兒消失在門後的影子裡。

  寧靜,廊下的花木絲毫也不擺動。屋裡暗處有模模糊糊的說話聲。一隻蜜蜂趴在紅豔石榴花的花心裡,仿佛睡著了,襯那一樹碧綠生硬的葉子也似死了。不知哪裡有嗒、嗒、嗒的水聲,一直不緊不慢往下滴。

  腳步起來,老夏的聲音後,好像有聲音說:「讓她進來吧。」門又不出聲地打開來一些,原來霓姐兒沒走遠,一直站在那裡呢,向女孩兒招招手:「隨我來。」於是她便隨這姐兒進去。

  房間裡很暗,隨處垂著帳幔。紗的、錦的,一重重垂下來;淡青、淺紅,桃花、埋金,濃得似銷魂的樣子,並了沉沉薰香,沒有風,也叫人迷離。

  從它們之中穿過,似是見了寬敞廳地,卻有一架四扇黃梨實地香雲紗挑心緙絲的四時美人彩蝶戲花屏風擋在前面,旁邊更有兩扇雙面繡仙鸞靈芝喜上眉梢的小屏風掩著,都繞過去了,方見內堂。

  卻是好個乾乾淨淨的房間,不過幾件螺鈿嵌面的紅木家具,無甚雜物玩意兒,但床前雪紗帳邊壓著個白玉的小娃娃便罷了。只寬敞桌上文房四寶與各樣梳奩都是齊全的。

  女孩兒先看見地面上潑了一攤子水,像什麼湯灑了,一個小丫頭正蹲著收拾碎瓷片。旁邊還丟了幾團字紙,乃是大力撕扯了胡亂一揉便丟的。桌前一個女人,到這下晌午了,仍然穿著晨衣,頭髮松松地綰在一邊,赤著雪白的一雙腳,趿了雙大紅絲絨木底拖鞋,一隻踏在地上、一隻卻蜷到了凳子上,膝蓋頂著下巴,頭偏過去,臉色微黃,也不看人,也不言語,像在想什麼心事。

  女孩兒局促地瞄她一會兒,也無聊了,就偷眼看看四周,看不出這女主人是什麼人物,及至目光落到側對面牆上那面鏡子,猛嚇一跳。原來這女人正在鏡子裡打量自己呢!

  女孩兒垂下眼簾。

  女人招了招手。老夏在女孩兒腰眼兒推一把。女孩兒順勢走過去。

  這女人終於把臉轉過來,眉眼有點兒腫脹,是悶悶不樂的樣子,眼圈也有些灰了,線條還是楚楚的,有時漫不經心一撩眼,見到風情與怨毒。

  她用兩個尖尖手指捏住女孩兒的下巴,看了看,撩起袖子捏捏手腕骨頭,把把腰,提起裙子看了看腿腳,歎一口氣:「倒是個尤物。啞子?啞子還聽得懂話?」又向她道,「張開嘴巴我看看。」

  女孩兒張開嘴。她滿面含笑道:「原來舌頭還在。」猛然一個大耳刮子抽過來。女孩兒一個趔趄,下意識地張開嘴,只發得出「啊啊」的聲音,而後跌在地上哭了,哭也是無聲的。

  女人哀婉地歎了一聲:「可惜。怎的真啞了?那可坐不成書寓,當不成姑娘。」

  老夏連連點頭:「可不是嘛!小老兒不過想,她孤苦伶仃一個小丫頭撞進門來,要推出去,也怪可憐見的。」

  女人嗤道:「就算幾斤重的小豬撞進門,也沒兩手推出去的理。何況……」將底下的話俏生生咬住,似狠,又似媚,齒縫唇角裡溢出一句,「送去縷思院裡吧。」

  這當口小丫頭把地上也收拾完了,拿青花胭脂紅水盂過來請她洗手。女人邊在裡頭淨著手,邊道:「與那些小鬼們一道養著。有些客人是好口嫩肉的,能不能說唱奉承倒在其次。可還記得小梅香?三棍子打不出屁的傢伙,那一個月裡頭掙得生生比她後來梳起時還多。」

  老夏一一答應著,又笑道:「這是這孩子福氣。外邊老魚頭還等著呢。東西怕熏壞不少,他路上應付官差總有些損耗,該怎麼發付?」

  女人把手從水中提出來,輕輕甩著,十個指尖染著嫣紅蔻丹,方浴了水,越發嬌豔欲滴。她歪頭端詳著,口中答道:「該怎麼辦就怎麼辦。你是不知例的?難不成越活越回去了。」

  老夏呵呵笑道:「這說的是。小老兒還不是怕不回聲媽媽,外頭還當小老兒是自己拿的主意,那幫龜孫子怕要越發沒王法了!」

  女人鼻腔裡嗤笑一聲。小丫頭奉上揩手毛巾。老夏壓下女孩兒的頭:「叩謝媽媽,聽得懂不?」女孩兒便叩首,眼角餘光,見那雙嫣紅蔻丹的手悠然在雪白毛巾裡按下去。

  門口,霓姐兒正把那只金黃貓兒抱了回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