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寒煙翠 | 上頁 下頁 |
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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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長滿頭滿身都是汗,舌頭像突然短了一截,結結巴巴,為井水的渾濁、杯碗的粗糙反復謝罪。王卻是不以為意的樣子,咕嘟嘟幹掉一碗井水,贊道:「甜!」然後叫隨從把女孩兒的爹娘帶上來,問他們:「這孩子是不是不會說話?她的手是怎麼回事?有沒有請大夫看過?」 爹娘渾身哆嗦,好半天才終於大致奏明:孩子天生是個殘疾,曾有個算命先生批得八字——遇龍則開,逢橋乃鳴。 「龍?本王就是龍!」他大笑著,把女孩兒拉過來,合她的雙手在他掌心。 不得不承認,這個長年沉溺酒色的男人,手掌是寬厚柔軟的,而且,很溫暖。他的手合上來,她全身顫抖一下,一種酥麻疼痛從舌根、心底流過,直達腹部深處。 她再也站不穩,就跪下去,仰面看他,仍是沒有表情的,看兩隻手被擎在他手中,如花開放。手心中彌漫出乳白的煙霧,散作點點星光,漸漸消失。 星芒消失時,女孩兒的容顏就明媚了,仿佛一直以來她的面上都罩著一層障眼紗,轉瞬間被揭去無蹤,只留下她在這裡,傾國傾城,無處回避。 王的眼神一刹那間有些茫然,似乎想起來很久之前,某個人,某些事,但隨即還是混沌了。沾血的回憶都模糊在歲月的荒原裡,只有眼前的欲望不容違逆。 「這是老天給我準備的女子?」他大笑,「好,本王帶你去走遍所有的橋。看這樣的容貌如果開了口,會配上什麼樣的聲音!」 女孩兒默然不語。 他會聽到她的聲音的,然而,不是此刻,也不是他以為的任何一刻。 他的大隊人馬終於趕上來,向王謝罪,請王擺駕行宮。他看了看女孩兒身上粗糙且沾滿污漬的衣服,皺皺眉頭,留她在村裡過最後一夜,要女孩兒的爹娘好好兒把她洗乾淨了,次日他會派他的宮人們帶華麗的衣飾過來接她。 那一晚爹娘跟女孩兒說了好多話,村裡人也紛紛來道喜。他們都說她是多麼幸運,他們能跟她同村甚至能跟她有血緣關係,也是多麼幸運;他們歷數幾年來對她的照顧,請求她以後能回報給他們更多的照顧;他們對她寄以殷殷期望,教導她今後要怎麼做人,甚至教導她怎樣取悅男人。 這個女孩兒很慶倖此時此刻自己還不會開口說話,不然,她簡直不知道該回答他們什麼。 當然,她也並不恨他們,只不過,是厭惡而已。 到後半夜他們終於倦了,爹娘和村人們終於沉沉睡去。有些人在夢裡嫉妒地撇嘴,孩子的爹娘,睡容寧靜歡喜。 女孩兒悄悄坐起來,到灶前,看那將要燃盡的木,還在灰燼裡靜靜燃燒。她看著它燒到垂死掙扎,看幾點火星濺出來,灼著灶前散亂的引火乾草,紅光迫不及待地竄開去,轉眼燃作紅舌頭,舔著禾堆,舔上天棚。 女孩兒什麼也沒做,只不過束緊外套,走進夜涼如水的屋外,走進山裡去。身後劈裡啪啦的火聲越來越熱烈,她沒有回頭;村裡起了騷動,她沒有回頭。 她只是趕路。面前,她要走的路太長太長。而「回頭」這個動作太過無謂。 她,根本是這樣殘忍的一個孩子。 二、湛湛露斯 飛蓬逐波向何處,去向白門綠柳東。是際樓臺添窈窕,誰家書卷隱情衷。初窺曉色藏金縷,始悟鶯聲在翠叢。摶轉天涯人正遠,芳華一駐且從容。 天邊只有幾粒星星,月光半明半晦,剛好讓這個從小在山裡長大的女孩兒看清腳下的路。這確實是個逃亡的好天氣。 她抓緊這個機會,走得很快。這樣等村裡人發現她失蹤時,她也已經走得足夠遠了。 明天王的人來村子,村子裡早不見了她的蹤影。多好。她想。這次她若落在他手裡,他不過是得到件新奇的玩物,享受幾天,總有厭倦的日子。可這次她剛吊起他的胃口,立刻轉身消失,從此他的心裡總有某處癢癢的,落不到實地。直到這孩子做好準備再一次出現,那時便可揪住他的喉嚨,啃齧他的五臟六腑,把他生命裡最珍貴的東西都扯出來打碎,用他的血釀成他自己生命的苦酒。 會有這麼一天的。 山裡的露水很重,不一會兒就把女孩兒的衣襟都打濕了。林間有些夜遊的蟲子打著黃綠燈盞經過。遠遠也有些綠光閃動,倒不像蟲子了,活似野獸的眼睛,一閃,消逝,風裡吹來悠長的哀號。她的褲管邊擦著什麼毛茸茸的東西,也許是野草叢,但又似乎有溫度。耳旁樹冠裡呼出咻咻的鼻息。女孩兒倉促間摘了幾把野果藏在衣兜裡。 不是不怕,然而獸群未見得就比人群可怕,在哪兒都得努力活下去,不然死也是白死。 天邊露出魚肚白時,女孩兒走到了山邊,眼前是條官道。她暫時停步,將酸痛腫脹的雙足擱在點點露珠的草葉上,吃幾顆野果子,且歇息一會兒。 一輛起早趕路的馬車轆轆駛來,用了兩匹馬拉著,倒不是載客用,帆布的篷子紮起遮了,也看不出運的是什麼。女孩兒猶豫了一會兒,沒打定主意,從她現在藏身的地方冒險往下跳,看能不能正好落在車篷上,然後藏進去……還是等下一個機會? 直接攔在路當中請人帶她一程,這個想法她可是基本沒有過。這女孩兒是個堅定的悲觀主義者,嚴重的懷疑主義者,無可救藥的吃苦主義者。任何寄希望于別人發善心的主意,都被她視為下策。這個性格會幫助她日後闖過重重難關,但也會為她帶來額外的危險。 不過,至少此刻,她的運氣還是不錯的。 馬車夫竟然「籲——」地停下車,嘟嘟囔囔、罵罵咧咧地走到草叢邊,提起衣服——解個手。 女孩兒像條蛇一樣溜過去,滑進了帆布篷裡。那裡面是好多木箱子,還有麻布包。她蜷縮在它們當中,不出聲地鬆口氣,然後睡著了。 車子行駛了約有大半天之久,車輪在種種不同路面上顛簸,人聲時而喧嘩、時而零落,將女孩兒的夢切割得支離破碎。某一刻她似乎聽到士兵的呵斥聲,隱隱覺得兇險,拼命想醒過來,手腳卻像死掉一樣動彈不得,連眼皮都絲毫抬不起來。是過度勞累了,身體急需休息。於是神智被身體關在黑牢中,戰慄不已、無能為力,任人聲來了又遠去、遠去…… 「汪汪汪!」一陣狂吠。 女孩兒猛然睜開眼睛,瞪著眼前蒼茫的昏暗,一時不知身在何處。 有個大嗓門在叫:「別叫了——老夏!俺這趟車可不容易,城門口不知盤查誰,緊著呢!咱跟他們雖然是相熟的,還是花了半荷包的煙,不然叫那些老總兄弟開了箱連搜帶拿的,這早晚哪還能送到——我說狗東西,叫啥呢?你大爺沒拉屎請你吃!——老夏,這可得讓媽媽補給我!我可是自掏腰包攔著沒讓老總搜的……嘿——這狗東西,還叫個沒完了!」 幾句含糊的聲音答應著他,像是隔夜的痰堵在喉嚨裡,黏糊糊咳不乾淨的樣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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