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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七


  連她聽到都如此錐心刺骨,真不敢想像當年十三歲的杜鵑是怎樣面對那場鮮血淋漓的悲劇的。

  「再然後,那個了不起的丞相大人出現了,對這個小女兒說她本是他的女兒,說他是出於怎樣無奈的理由不得不拋棄了她,說他這麼多年一直很後悔,說他雖然不能給她女兒的名分,但願意負責她今後的生活……他說的委婉動聽、情深似海。小女兒聽了一直哭一直哭,最後哭累了睡著了,等她醒過來,發現丞相大人在她床邊守了她整整一天一夜。小女兒被他偉大的父愛打動了,就抱住他,喊了一聲——父親。」杜鵑說到這裡,哈哈大笑起來,「兜兜轉轉十三年,骨肉終得相認,多麼感人啊。可憐我那一句父親,可憐養我育我的雙親,倒在泥地上屍骨未寒,他們的在天之靈就要眼睜睜地看著含辛茹苦養大的女兒投入兇手的懷抱,再續天倫!」

  薑沉魚繼續哭,眼淚像是直接從眼睛裡倒出來一樣的,哭得毫無節制。明明猜得出來:父親之所以要將長女調包,真正的用意未必是怕母親多麼傷心,而是如果長女是瞎子的話,就沒法嫁給帝王入宮為妃,所以換個漂亮的女嬰,順順利利的送她進宮。也明明聽得出來:杜鵑之所以喊他一句父親,並不是因為父女相逢多麼感動,而是強忍恨意圖謀復仇。這一場悲劇裡,兩個人都在做戲,爾虞我詐,直將「親情」二字,書寫的滿目瘡痍。

  叫她如何反應?又能怎樣反應?

  杜鵑的笑聲漸漸停止,再度恢復成死水無瀾的語調:「丞相認回了女兒,開始悉心教導她。女兒出乎意料的聰明,學什麼都很快。三個月後,丞相就給她許了人家。丞相說,那人儀容俊美,威武不凡;丞相說,那人武藝超凡,將來必有作為;丞相還說,那人老實溫柔,會好好對她……他說了很多很多,最後女兒說:『父親,我嫁。你要我嫁,我就嫁。』就這樣,她嫁了,兩個月後,那人科考中了武狀元,一時意興風發,果然前途無量。」

  可憐薑沉魚聽到這裡,連歎息都發不出來——本以為父親下令殺死聾啞夫妻,留下女兒一命,還算顧念親情,但現在想來,卻是因為當年看中了還是一介布衣的衛玉衡,想要拉攏,因此眼巴巴的把自己的女兒嫁給了他。而衛玉衡之所以能考上武狀元,恐怕和父親在暗中的幫助也是脫不了干係的。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丞相一心以為自己多了條臂膀,卻沒想到女婿生的太美,被左相家的女兒也看上了。丞相怎肯已經到嘴的鴨子還被人搶走半隻?因此,硬是示意女婿抗住壓力沒有應允。就這樣,得罪了左相,女婿被貶,他又不能公然出面保,就對女婿和女兒說,先去邊城待幾年,待時機成熟,必能風風光光的回去。」杜鵑撫摸著自己的長髮,忽然感慨了一下,「這一待,就是四年春秋。」

  四年。

  要怎樣的決心才能令一個明明身體無比荏弱不能在陰濕之地久住的人硬是冒著生命危險在回城住了整整四年?

  又要怎樣的野心才能令她忍住所有的委屈怨恨不言不說養晦韜光?

  明明是同樣的血緣,甚至同樣聰慧的頭腦,但僅僅因為她失明,模樣不夠美,就失去了幸福的資格……

  捫心自問,若換作了自己,會怎麼樣?

  薑沉魚不敢說自己就不會怨恨,更不敢說自己就不會報仇。因此,面對眼前看似淡然但每一句每一字都咄咄逼人的杜鵑,她,只能哭泣。

  悲其之悲。痛己之痛。

  ——家醜如斯。

  進了宮的薑畫月,進了宮的自己,和沒有進宮的杜鵑。其實,都一樣。

  「我真想看看你……」杜鵑輕輕的說,「有關於你的事情我聽了五年,知道的越多,就越好奇。而今終於被我等到了這個見你的機會,卻也是……害你的機會。」

  薑沉魚突然萌升一線希望,想也沒想就繞開桌子撲過去,一下子跪在了杜鵑腳邊,握住她的手哀求道:「放過公子,好不好?」

  杜鵑的睫毛顫了一顫。

  「姐姐,姐姐,求求你!放了公子吧,我求求你……」她開始磕頭。

  杜鵑沒有阻止,只是低歎道:「為什麼聰明如你,卻會問出這麼愚蠢的問題呢?」

  「我不是問,我是求!姐姐……」姜沉魚用力抓住她的雙手,握的很緊很緊,像是把一生的力量都用在了上面一般,「我已經沒有別的辦法了。而且,最主要的是,我知道你其實可以辦到的。姐姐,姐姐……」

  杜鵑淡淡道:「如果你以為我是為了和丞相作對,所以要殺害姬嬰,然後栽贓給父親大人暗中扶植的頤非,破壞他的計劃,那就錯了。」

  薑沉魚一僵。

  「你還不明白嗎?」杜鵑輕輕反握住她的手,動作裡帶了很多憐惜,「要殺姬嬰的,是皇上啊……」

  薑沉魚的眼睛頓時睜至最大。

  「而父親,不過是那只推波助瀾的幕後之手罷了……」

  最後一個了字悠悠收尾,房間裡,一片寂靜。只有窗外的雨,嘩嘩嘩嘩,遙遠的東院火光,映紅了天。

  有時候,之所以不能一下子想起來的事。

  一定是因為人們並不是真的願意想起。

  第二十三章

  宮燈如晝。

  「皇上駕——」一個到字沒出口,喊話的太監就已被明黃色的靴子踢倒在地,少年天子快步而入,身後,一列侍衛戰戰兢兢的跟著,到門口就停下了。只有大太監羅橫挪著肥胖的身體緊跟其後,進了禦書房的側廳,還沒把門關上,就聽主子冷笑一聲,陰森森道:「你們有出息了,長膽子了,啊?做的好啊!」

  百言堂內,燭火搖曳,桌旁八人,各有各的表情。

  昭尹將手中的密報往桌上用力一擲,小冊劃出長長的弧度,四下飛散。

  天子之威,頓時震懾全場。一時間,房間裡靜的只有呼吸聲此起彼伏。

  半響後,坐在座尾的紫衣人緩緩起身,默默地將紙頁一張張的撿起,疊好,恭恭敬敬地放回到桌上。

  昭尹一拂袖子,密報再次落地。

  紫衣人沒吭聲,再次彎腰把書冊撿起,放回原位。

  昭尹二度揮袖,密報撞到紫衣人的額頭,紫衣人就保持著半彎腰的姿勢,任由紙張從他臉上劃落,一張張地掉到地上。

  「撿啊。」昭尹唇角咧開一絲笑,但眼神卻越發冰冷,「給朕接著撿!」

  房間裡的氣氛瞬間冷如冰窖,其餘七人無不低垂著腦袋,緊張萬分。

  紫衣人跪倒,什麼話也沒說,只是匍匐在地,模樣極盡溫順。然而昭尹看了,卻更加來氣,冷笑道:「怎麼不說話?成啞巴了?朕養你們這麼多年,你們就是這樣回報朕的?啊?竟敢不顧朕的旨意擅自行動了?你們在逼朕嗎?你們竟然敢逼朕?」說到氣惱處,狠狠一腳踢在紫衣人腰上,紫衣人從喉嚨裡發出一聲呻吟,額頭冷汗瞬間流了下來。

  一旁的羅橫忍不住出聲勸道:「皇上,現在動怒已經無濟於事,還是趕快想想該怎麼補救吧……」

  昭尹陰森森道:「補救?沒錯,是該好好補救。我不管你們八人用什麼辦法,立刻停止暗殺計劃,如果姬嬰少一根寒毛,你們八人,就通通給他陪葬!」

  這下不止紫衣人,其他七人對視一番,也齊齊掀袍跪下了。

  昭尹劍眉一樣,厲聲道:「怎麼著?這是要給朕示威嗎?」

  跪在最前面的綠衫少年抬起頭,表情凝重,緩緩道:「皇上息怒,請聽臣等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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