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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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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看到了嘖嘖稱奇,拿給父親看時,父親頓時變了表情。 那一夜書房的燈通宵達旦,有好多暗衛出出進進,父親的身影拖拉在窗紙上,走來走去。直覺告訴薑沉魚,有什麼事情發生了。但介於父親一直如此神秘,因此也沒多想。 此後每年的大年初一,門外都會出現一盆蘭花,而那個送花之人,遲遲沒有露面。母親說起此事,自然是當作了一段佳話,可父親的表情,每每那時就會不太自然。 他肯定知道那個送花之人是誰。 並且,他不準備告訴母親答案。 就此薑畫月還戲謔的打趣說,沒准是父親在外有情人,每年初一那小妾就眼巴巴的送禮給大娘。對此結論孝成表示無比同意。但薑沉魚卻不如此認為。 因為,一個像父親那樣的男人,如果成心要在外頭納妾,那麼,那個小妾就絕對沒有機會可以以任何形式任何方式出現在母親面前。更別說是在第一次送禮被父親知曉後,還年年如此了。 再後來,就是跟江晚衣開始學習醫術之後,翻查資料時,無意中發現畫月吃的那種很香的藥成分詭異,竟然內含油菜籽和紫茄子花。據《本草綱目》記載,油菜籽加生地、白芍、當歸和川芎四物湯服之,雲能斷產。也就是說,會導致不孕。而紫茄花也是避孕之藥。 為什麼給畫月治不孕症的藥方裡,會有導致不孕的藥物? 發現這一蹊蹺的薑沉魚還沒來得及繼續深究,就先遇到了回城這趟子事。 今日,在驛站內看見蘭花時,她只是心頭微動,還沒將三件事聯繫到一起。但當杜鵑握住她手,說要將花送給她時,就開始隱隱約約感到有點不對勁。等到下棋之時,發現杜鵑秀媚中帶著些許羞澀的笑容之所以眼熟,是因為與母親有三分相象時,久遠的封印終於轟然倒塌,呼嘯而出的,是對命運的詛咒,和對家族的嘲諷—— 如果,杜鵑就是那個送花之人; 如果,杜鵑和父親一直暗中有所聯繫,那麼,會是怎麼樣的關係,才能令父親默許她每年給母親送花?將頤非也在使船上這麼機密的消息都告訴了她?又是什麼樣的感情,會讓衛玉衡的夫人每年都送花給右相的妻子?更讓她在談及母親時,滿含憧憬與感情? 某種可能就那樣浮在了腦海中—— 「姐姐?」 薑沉魚用最絕望的心情和最平靜的姿態說出了那兩個字。話音底下,三分試探,七分祈禱。可惜,最後的結局是—— 杜鵑,沒有否認。 為什麼…… 為什麼要讓她最荒誕離譜的想法變成事實?為什麼要讓她先得知答案,再去猜度其中的原由?就好像此時此刻,明晰了杜鵑的真正身份之後,浮現在薑沉魚腦海裡的迷惑就變成了硬生生的鋼刀,每個問題都是傷害: 為什麼杜鵑會是她的姐姐? 為什麼她的姐姐會雙目失明? 為什麼父親從沒認過這個女兒? 為什麼她會嫁給衛玉衡,此刻又在這裡設下了一局棋? 她要的……是什麼?或者說,父親要的……是什麼? 個中細由,薑沉魚非不能,而是不敢。她不敢想。 她只能怔怔地看著一尺之遙的杜鵑,嘴唇顫抖,眼泛淚光,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她不說,杜鵑卻說了,「難過嗎?沉魚?」 薑沉魚搖不動頭。 「傷心嗎?沉魚?」 薑沉魚捂不了心。 杜鵑扯起一絲微笑,聲音像棉絮,細細擰織在一起,輕軟,卻又厚實:「發現自己莫名其妙多了一個姐姐;發現自己的心上人如今命在旦夕;發現一場驚天陰謀其實在很多年前就已經開始鋪墊、準備、醞釀;發現你原以為那個合家幸福其樂融融的世界其實是假的……發現了這一切的你,想哭嗎?」 薑沉魚死命地咬住下唇,不肯回答。 杜鵑便自顧自的說了下去:「但是比起在夢境中一無所知得享富貴的你,我才是最有資格最有理由哭的那一個吧?因為,我是被犧牲的,被拋棄的,被剝奪了幸福的權利後還不肯善罷甘休的利用著的啊……」 薑沉魚終於開口,聲音頹軟:「我……可不可以不聽?我……不想聽……」 杜鵑的臉一下子沉了下去,厲聲道:「你憑什麼可以不聽?這是我的命運也是薑家的命運,你薑沉魚,憑什麼不聽?」 這句話就像一記巴掌,狠狠地刮在薑沉魚臉上,她整個人重重一震,靜了下來。 於是,腐爛的往事在這一瞬掀起瘡疤,猩黑色的膿汁四下流淌,窗外雷雨交加,分明是七月酷熱的夏季,卻在這一夜,冷到極寒。 十八年前的六月廿四,右相姜仲家,在姜夫人被折磨了整整三天后,一名女嬰終於哇哇墜地,然而,姜仲還來不及領略喜獲嬌女的喜悅,就發現,這個女嬰天生失明。 在將產房的門關閉了又一個時辰之後,姜仲才將門打開,對外宣稱,女兒出世,取名畫月。 「丞相夫人對這個孩子期盼已久,若知道自己懷胎十月並疼了整整三天才生下的孩子,竟然是個瞎子時,該多麼傷心啊。她當時難產體虛,已經氣息荏弱,若再受此刺激,恐怕會接受不了打擊,一命嗚呼。所以,出於對妻子的珍愛,丞相大人就收買當日在場的穩婆下人們,調換了個健康的女嬰。失明的那個,送到了偏僻的村落裡,交給一對聾啞夫婦餵養。健康的那個,留在了府中,成了錦衣玉食的大小姐。」杜鵑的語音很平靜,甚至沒有高低起伏,但眉宇間,盡是嘲諷,「丞相大人多愛他的妻子啊,為了妻子的安危連親生女兒都不要,真讓人感動呢。多偉大的愛情,嘖嘖嘖……你不感動嗎?沉魚?你的呼吸為什麼這麼急促?你在哭嗎?其實你有什麼好哭的?我聽說你不但健康,還很漂亮,不但漂亮,還很聰明,不但聰明,最最重要的是——你很孝順。他們想要的,就是你這樣的女兒呢。你符合一切姜家要女兒的條件,所以,你沒有被調換,你不必哭泣。」 一道霹靂劃過,照著杜鵑蒼白的臉,淡漠而扭曲。她就那麼一邊自嘲的笑著,一邊繼續用死水般不起波瀾的聲音緩緩道:「小時候,阿爹和阿媽告訴我,山裡頭有一個花仙,有緣人若能碰見她,對她許願,就會實現。所以,我明明什麼都看不見,但還是天天往山裡頭跑,我特別希望能夠遇見那個花仙,求她幫我治好眼睛,幫阿爹治好耳朵,幫阿媽治好嗓子,讓我們一家都變得健健康康的,和平常人一樣。我找啊找,沒有找到花仙,但卻學到了很多東西,比如有些花需要用特別的方法養殖,有些花看似安全但其實會變成劇毒,我一點點的學,一點點的摸索,最後,在十三歲時,我所種的最大的一盆蘭花開了。阿爹阿媽商量著要把它送給他們的一個大恩人,我很捨不得,但他們還是送掉了。大過年的,走了幾十裡山路的送走,然後又走幾十裡山路的回來,他們很高興,覺得自己報答了那個大恩人,但是第二天,我從睡夢中醒來時,就聞到了一地的血腥味……你在抽氣?你也猜到怎麼回事了吧?沒錯,那盆花惹了大禍,因為我在石頭上畫了一雙眼睛,再將它埋入土中,向花神許願。但某個做賊心虛的人卻將其視作了威脅,二話不說就派暗衛們過來,把我的阿爹和阿媽……」說到這裡,杜鵑停了一下,聲音一下子變得很飄渺,「殺了……」 那一夜,父親書房的燈通宵達旦。 那一夜,暗衛們進進出出。 那一夜的薑沉魚,預感了某個事件在發生。只是她萬萬沒想過,五年後她會得知真相,並且,親眼看著那一夜的受害者在自己面前,陳述當年。 「他們是很老實的人,每天雞鳴起床,耕地織布,等待秋收,用一點點穀子、瓜果去市集裡換一點點肉。妻子有次發燒,為了看病所以問獵戶借了點錢,但根本還不起。這個時候大恩人送了他們一個女兒,還給了他們一錠十兩的銀子。他們還上了錢,買夠了藥,醫好了妻子的病。他們覺得人生是從那個時候起開始變得幸福的,他們好感激那個大恩人,所以悉心撫育眼睛看不見的、沒有血緣關係的女兒,把飯桌上唯一的一塊肉夾到女兒碗裡,用僅剩的一點新棉花給女兒做衣服,他們不識字,但會教導女兒做人要善良、要寬容,要懂得感恩,就這樣,一天天的把她撫養長大。他們聽說大恩人的女主子喜歡蘭花,就把女兒種出來的蘭花眼巴巴的送過去……」杜鵑的眼睛一眨不眨,兩個大大的瞳仁,毫無光彩,卻又冷漠如斯,「最諷刺的是,他們甚至不知道真正的大恩人是誰,一心以為只是相府的某個下人。」 薑沉魚的眼淚嘩啦啦的流了下來。 有時候,柔軟也是一種鋼刀,兵不血刃。 尤其是,用最無所謂的表情最平靜的聲音,去描述最殘忍的事實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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