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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一


  燈光映上杜鵑的臉龐——十分消瘦的一張臉,眉淡唇薄,雙目呆滯,毫無神采。比起背影的靈動,這張臉,顯得好生平庸,毫無靈性。難怪當初宣琉悲傷欲絕,因為她以相府千金之貴、閉月羞花之容,最終不止輸給了一個瞎子,而且還是個不好看的瞎子。

  杜鵑道:「梅姨,看座。給那位姑娘也搬一把。」

  薑沉魚忍不住問:「夫人怎知還有一個我?」她的腳步聲已經放的夠輕,為什麼杜鵑竟會知道還有第三人在場?而且,還一語道破是位「姑娘」?

  杜鵑揚唇笑了笑,「我每日都要從門前的那條木廊上走上十餘回,四年來,已將每一塊木板的聲音都牢記於心。來了多少人,是個怎麼樣的人,是高是矮,是胖是瘦,都能辨出七八分。如果我猜的沒錯,姑娘是個體態窈窕、舉止端莊的美人。因為,你的腳步很輕、很穩、很正,行走時,裙擺沒有太多的摩擦音,顯見受過極為良好的教育。」

  薑沉魚為之嘆服。而杜鵑接下去又道:「不僅如此,而且我猜姑娘的身份也一定很高。因為,我讓梅姨去請侯爺,照理說,即便他會帶人同來,也應該是打下手的下人,或者學徒。那樣的話,你就應該走在他後面。可是姑娘卻是和侯爺並肩而來的,由此可見,姑娘身份之貴,必不在侯爺之下,所以,才讓梅姨一同看座。」

  薑沉魚心頭一驚,這才意識到自己剛才沒注意,的確是跟江晚衣並肩走來的。

  身為瞎子,洞悉力卻比有眼睛的人還要犀利精准,這位杜鵑夫人,果然不是普通人。她心中欽佩,忙道:「夫人過譽了,我不是什麼貴人,只不過是東壁侯的師妹而已,因自小倍受寵愛,故而少了禮數,敢與他並駕同行罷了。夫人快請坐,聽說夫人病了許久,師兄他正想為您看看呢。」

  杜鵑笑道:「也好。如此便多謝侯爺了。「

  江晚衣將藥箱放下,薑沉魚熟練的在一旁幫忙,取出軟墊放在杜鵑腕下,做好一系列準備工作之後,江晚衣在椅上坐下,為伊搭了一會兒脈後,原本略顯凝重的表情舒緩了開來,淺笑道:「夫人有點體虛,倒無其他大病,多多調理,應該無礙。」

  薑沉魚有點意外,她原本以為衛玉衡不肯讓他們給妻子看病,是因為妻子的病有其他什麼隱情,沒想到,竟然真的沒什麼要緊的。難不成是自己多心了?

  耳中聽杜鵑道:「那就好。我本就沒什麼大病,只不過回城氣候陰冷多風,雖然來了這麼多年,卻仍不能適應,經常體乏易疲。不過,我的性子又是天生的閒不住,一日不修剪花枝,就覺得有什麼事情沒做完,睡不踏實……」

  薑沉魚歎道:「夫人的花藝真是生平僅見呢……」

  杜鵑立刻將臉龐轉向了她,一雙沒有神采的黑瞳眨也不眨的望著她,幾乎是帶著幾分灼熱的期盼道:「姑娘喜歡那些花嗎?」

  「嗯,非常喜歡。尤其是那株菊花蓮瓣……實不相瞞,家母最喜歡的就是蘭花,院中也種了許多,但是說到傳說中的菊花蓮瓣,卻是心中所憾,找了許多年,想了許多法子,都不可得見。因此,之前我在前院看見菊花蓮瓣時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沒想到世上真有人種出了這等稀世奇花,而且,還是完美到無可挑剔的一株……」她的話還沒有說完,杜鵑已一把握住她的手道:「那就給你吧!」

  「哈?」

  杜鵑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忙收手笑了一笑:「名花贈美人。能教出姑娘這樣的女兒,令堂想必也是一位了不起的女子,那麼,那盆菊花蓮瓣送了她,也算是名劍英雄相得益彰。」

  「不不不,這怎麼行呢?」薑沉魚萬萬沒想到這位杜鵑夫人竟然豪爽至此,想也沒想就把天底下最珍貴的花送給了初次見面的客人,雖然她心中很想要,但仍是做了拒絕,「君子不奪人所愛,夫人為那盆花也不知費了多少心血精力,我怎能平白無故的收你如此重禮?萬萬不可……」

  杜鵑再次伸出手,輕輕的握住了她的。與薑沉魚的手不同,杜鵑的手上有很多繭子,那是常年勞作留下的痕跡,而她,就用那雙寬厚的、溫潤的,佈滿老繭的手,撫摸著薑沉魚膚滑如玉、吹彈可破的手,眉宇間似有感慨無限:「重與輕,不過是旁人的眼睛。不知為什麼,一聽你的聲音,我便好喜歡你,總覺得跟你有緣,所以,於我而言,送怎樣的禮物給自己投緣的朋友,都不算重。你若是執意不收,反倒是怠慢了我,莫不成以我這樣粗鄙的身份,不配給姑娘送禮?」

  薑沉魚一聽這話可就重了,不由得有些惶恐,這時江晚衣出來解圍道:「師妹你就收下吧。若覺得心中有愧,就尋思著回一份禮物給夫人好了。」

  薑沉魚心中苦笑,這話說的輕巧,但一時間叫她去哪找能夠回贈的禮物?更何況,能與那種又是名貴、又是脆弱的花卉價值相等的禮物,根本也不會太多。

  杜鵑輕拍拍她的手背,柔聲道:「侯爺說的沒錯,其實姑娘現在就有可以幫到我的地方呢。」

  薑沉魚忙道:「夫人但請吩咐。」

  杜鵑輕輕地喚了聲梅姨,梅姨會意,轉身進了內屋,不多會兒,端出一樣東西來。薑沉魚定睛一看,居然是個棋盤。

  梅姨將棋盤放到桌上,杜鵑道:「除了種花和紡織,其實我還很喜歡下棋。但因為眼睛不便,所以下起棋來時總是比常人要慢許多,為此玉衡總不耐煩陪我玩。而府內的下人又都不會,外人我又不方便見,可以說,自從四年前來到回城,我就沒下過棋了。如果姑娘真要謝我送你那盆花,那麼,可不可以陪我下一局?我聽下人們說,姑娘是來使中棋藝最好的一個,還曾贏過宜王。」

  薑沉魚汗顏,果然人就是不能太過顯擺,她當初為了救赫奕故意與他在船上通宵下棋,沒想到竟就流傳到了回城城主夫人的耳朵裡。

  不過下棋倒不是什麼難事,人家都肯以花相贈,這等小要求又怎能推脫?

  「如此,我便獻醜了。」薑沉魚坐到棋盤對面。杜鵑轉向江晚衣道:「侯爺累嗎?如果侯爺感到疲倦,就請先回房休息吧。因為,我下得很慢,雖然是一局而已,但是沒准會到天亮也下不完呢。」

  江晚衣還未回答,薑沉魚已笑道:「師兄對棋藝一竅不通,要他留在這裡,對他可是折磨啊。」

  江晚衣歉然道:「自小愚鈍,遇到這些需要算計動腦的就很頭疼。所以,請恕我不能奉陪了。」

  「那好。梅姨,送侯爺回去。」

  梅姨送走了江晚衣後,薑沉魚看著棋盤,再看看缽裡的棋子,正在思忖該如何跟一個盲人下棋時,杜鵑開口道:「我眼睛不便,就要勞煩姑娘幫我擺子了。」

  「哪裡的話,應該的。」

  「那麼,不介意的話,讓我先走好嗎?」

  「當然可以。」

  「好,那麼第一步就是——」杜鵑深吸口氣,緩緩道,「天元。」

  姜沉魚豁然一驚。

  ***

  江晚衣跟著梅姨走出西院,一陣大風突然吹來,手中的紙傘傘骨頓時斷了兩根,大雨一下子灌下來,瞬間就濕了大片衣襟。

  「好大的雨。」他感慨道。

  「是啊,」梅姨在身後幽幽道,「今晚上這雨,是停不了嘍……」

  江晚衣聽她聲調怪異,不由得回頭看了一眼,正好一道霹靂劃過濃夜,照的梅姨的臉一片青藍,原本慈眉善目的五官,也被陰影扭曲的變了形。

  「你……」江晚衣沒能說完下面的話,後頸突然受到重重一擊,暈迷倒地。

  煩躁的腳步聲,從左至右,又從右返左,如此重複了好幾次,細細碎碎。

  姬嬰的眉毛動了動,自書間抬起眼來,望著聲音來源處輕歎道:「你吵到我了,小采。」

  噪音的製造者——薛采,這才停下踱步,回身一臉警惕地說道:「有問題。」

  「有什麼問題?」姬嬰將手中的書翻過一頁。

  相比他的雲淡風輕,薛采則顯得異常浮躁:「如果我知道是什麼問題,就不是問題了。」說完走到窗邊,啪的推開窗子,外面的風雨頓時嘩啦啦吹進來,案上的紙張四下飛散。

  「你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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