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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九


  江晚衣猶豫了一會兒,謹慎道:「他好點了,你別太擔心……」

  「他究竟得的是什麼病?為什麼會突然間變成那個樣子?他這樣病多久了?嚴重嗎?那小瓶子裡的是藥嗎?為什麼吃了藥還不見好呢?」她越說越焦急,最後幾乎詞不擇意,「真的和頤殊無關嗎?是不是有人給他下毒了?是有人要威脅他嗎?是皇上……」

  江晚衣立刻打斷她,「淑妃娘娘!」

  薑沉魚一驚,這個稱呼仿若一記重錘,狠狠地砸在心上的同時,亦把種種情緒一敲而散。

  她瑟縮了一下,露出被刺痛的表情。

  江晚衣眼中歉然之色一閃而過,轉身正想進屋,袖子卻被扯住。他無奈回頭,看見的是薑沉魚怯生生的目光,難以描述的輕軟,卻像無數根絲線,足以將任何人都束縛住。

  姜沉魚就那麼楚楚可憐的看著他,扯著他的袖子,手指不停的抖啊抖的,用很輕很輕的聲音說:「請……告訴我吧……」停一停,喚道,「師兄……求你……」

  江晚衣面色微變,再也說不出拒絕的話語。

  因為,薑沉魚的眼淚已流了下來。

  豆大的眼淚,在純淨的好像用墨線勾畫出來的睫線處凝結,然後迅速滑落,映得她的眉目更加深黑,皮膚又更顯蒼白。兩相對稱下,煥發出一種驚人的柔弱之美。

  「師兄,請告訴我,我真的、真的很擔心,求你了,求求你,師兄……」她哭的泣不成聲。

  江晚衣的臉由白變青,又從青轉白,最後長歎一聲,低歎道:「公子,得的是心疾。」

  「心疾?」薑沉魚睜大眼睛。

  江晚衣嗯了一聲,「先天遺傳。他的母親也是因為這個病而心衰去世的。」

  薑沉魚想到了兩年前父親的壽宴上她所聽聞的有關於姬嬰的事情,他母親就是那陣子去世的,難道,現在又輪到了公子?

  「那麼……公子他?」

  江晚衣垂下眼睛,神色黯然,薑沉魚連忙握住他的手,急喚道:「師兄!」

  江晚衣猶豫再三,終於還是做了回答:「公子頑疾已久,又加之銖累寸積,過度操勞,氣滯血瘀,炙火炎心,已無可根治,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溫陽補氣、左以扶正……」

  「我聽不懂……」薑沉魚喃喃,「師兄,你說的這些詞,我都聽不懂……」

  江晚衣眼中露出悲傷之色,緩緩道:「也就是說,若他能不理會任何外事靜心調養,也許還能有五年壽命。」

  「那麼,如果不能呢?」

  「不過一年之期。」

  薑沉魚頓覺一股巨大的力量朝她襲來,然後,硬生生地將她整個人從頭撕裂到腳。

  她雙眼一翻,向後栽倒,一旁的薛采下意識地伸手去救,結果就是連他也被一起摔倒在地。

  江晚衣連忙上前探她鼻息,然後舒了口氣,對薛采道:「她只是受驚過度,昏闕了。」

  薛采在薑沉魚身下咧牙道:「快把她給我挪開!看著這麼瘦,竟然這麼沉,壓死我了!」

  江晚衣命令侍衛將她送回房間,再折返回姬嬰的房間時,就見姬嬰靠躺在榻上,雖然面色猶灰,但眼睛卻恢復了清澈。

  「你為什麼不睡一會兒?」

  姬嬰望著他,輕輕一歎:「你不應該告訴她的。」

  江晚衣苦笑:「我知道。」停了一會兒,又道,「但是,當她用那種眼神看著我,叫我師兄時,我就沒有辦法拒絕她,拒絕她的任何要求……對不起……」

  姬嬰垂眼看向自己的胸口,換了話題:「我真的還有五年可活?」

  江晚衣無奈的攤手:「那得要你靜心修養……」

  「那麼就當做有五年吧。」姬嬰微微一笑,「一千八百二十五天,可以做很多事了。」

  江晚衣為之氣結:「公子!」

  姬嬰伸出一隻手,阻止了他繼續往下說:「我知道。晚衣,你要說的,我都知道,我自己的身體如何,我最清楚。我太清楚了,是的,這一切,我都太清楚了……」說到最後,聲音越來越低,幾不可聞。

  江晚衣走過去,將一隻瓶子遞到他手中:「這是我所能配製出的最好的一種護心丸,可解你病發時一時之痛。但是,這些藥都只能治標不治本……聽我一言,公子,留得青山在……」

  姬嬰凝視著那只晶瑩剔透的瓶子,眸光明明滅滅,「可是,十丈軟紅,我這一生,時光太短,而牽掛……卻太長……」

  是多少年前,在一場春雨中遇見了那眼神清亮的少女,濕漉漉的頭髮,水珠滴滴下滑,抬眸展顏一笑,人比花嬌豔;

  是多少年前,在母親床頭殷殷守護,看她氣息微弱生命流逝,悲不能言,而她臨終前,告訴他的那番話,仿若尖刀割斷筋骨,仿若血肉重新揉築,一瞬間,天崩地裂,萬劫不復;

  是多少年前,跪在靈位前,沙漏流淌,夜月消隱,終於做出任性的決定,什麼都不再顧慮,什麼都可以放棄,也要去找某人,從此遠離天涯,再不歸來;

  是多少年前,推門的一瞬,被熊熊火光映傷了眼,火光中,年邁的父親走出人群,對著他,撲地跪拜;

  是多少年前,一盞孤燈照著暗室,照著那人眉目癲狂,沖他嘶喊——欠我的,欠我的,你一生一世都虧欠我的!

  是多少年前,一場大雪覆盡萬物,滄海桑田,從此再無所謂天堂人間;

  又是多少年前,在雪中看見一株梨花,隱隱約約,隔若浮生,卻最終,一步一步的走到了近前?

  十丈軟紅。

  他這一生,得到太多,失去太多,虧欠的,也太多太多。

  「晚衣,幫幫我。」姬嬰如此道,「給我五年吧。我不貪心,五年,就夠了……」

  江晚衣的眼睛,一下子就沉痛了起來。

  ***

  圖璧四年六月廿九,程王銘弓于壽宴日,傳旨禪帝位于公主頤殊,燕王彰華聯宜王赫奕同登帝台,為伊加冕,風光一時無雙。越日,璧使起航歸返。

  四國自此進入新篇章。

  「虞姑娘,東西都收拾好了,可以啟程了。」李慶走至薑沉魚門前稟報。

  薑沉魚點了下頭,環顧房間,該收拾的也都收好了,只剩下燕王送的那把琴還未裝箱,她想了想,抱琴走出去。

  回到驛站住,已有十日,這十日裡,表面上看一切如初,隨同李慶一起負責使臣們的衣食住行,但她心裡清楚,自己是以怎樣的一種絕望心態在不動聲色。

  再過一個時辰,就要出發回璧國了。原本是很高興的一件事情,也因為發生在姬嬰身上的噩耗而變得不再具備任何意義。

  有時候她忍不住會想,大千世界,時光荏苒,但如果沒有了那個人,於她而言又會有什麼意義呢?難道這麼久以來,她所做的每個決定,她所一直為之努力的堅持,不都是為了能靠姬嬰近一點、再近一點麼?

  當那個目標一旦消失,她又該何去何從呢?

  儘管意志如此消沉,但當事件擺到她眼前時,又無法棄之不顧,所以,還是每天都去跟李慶商討回航事宜,聽底下的廚娘們抱怨嘮叨,接觸父親的線人們,答應他們一些諸如補充資金、人手之類的要求。

  然後,爭取更多時間的與公子相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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