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穿越·宮闈 > 禍國 | 上頁 下頁
八八


  薑沉魚靜靜地聽著。

  「你的聰明並不在於比別人看待事物更深,理解利害更透,而在於你非常擅於把握尺度。你具備這方面與生具來的驚人直覺,能不爭時就絕不爭,但一旦爭了,可上九重天。所以,我相信,只要你下定決心了要對付誰,一定能找到最面面俱到的方法,不牽連無辜,不傷及根本,不放棄原則;而你一旦決心要幫誰,也同樣強大與可靠。沉魚,這是你的優點。」姬嬰說到這裡,凝眸一笑,「這優點是獨一無二的,是令我,也為之豔羨的——因為,我要學很多年才能掌握的尺度,你卻天生就能擁有。」

  薑沉魚的聲音開始發顫:「公子……」

  「所以,我現在唯一能告誡你的,只有兩個字——等待。」

  白霧在他身後依稀縈繞,姬嬰的眼睛那般明亮,像琉璃下的燈光,泓然一點,便可照亮人間。

  於是薑沉魚的心,就融化得徹徹底底,再無顧慮,再無保留,她流下淚來:「我發過誓……」

  姬嬰握著她的手,沒有鬆開。

  「我發過誓的……在那些殺手用那麼殘忍的手段折磨師走時,我對自己發過誓——我要記住那血肉橫飛支離破碎的畫面,我要記住師走那慘烈屈辱悲痛絕望的聲音,我要記得那一切的一切,然後,如果我僥倖不死,我要報仇!我一定要報仇!」薑沉魚吸了口氣,斬釘截鐵道,「我不能原諒頤殊,哪怕她曾經有多可憐,現在對天下來說又有多重要!我更不能原諒,她僅僅是出於那麼可笑又荒唐的理由就要殺我!所以,我絕對不原諒!」

  姬嬰溫柔的看著她,順著她的話說道:「那麼,就開始好好的想一想,如何才能最有效最快捷且最不牽連無辜的報仇吧。」

  薑沉魚抬起濕漉漉的睫毛,哽咽道:「我是不是很任性?」

  「你有權任性——在你的性命受到那樣的威脅之後。」姬嬰眼底,仿佛有什麼東西劃開了,讓他變得更溫柔的同時,也莫名的憂傷了起來,「其實,我有點羡慕。」

  「為什麼?」

  「因為,等你到了我這地步時,就會發現——」姬嬰鬆開了她的手,轉身,仰頭望向遠處的天空,淡淡道,「任性這種東西,實在是太奢侈了,奢侈的根本擁有不起,也不被允許。」

  晨間的風吹拂著他的白袍,他的黑髮一直往後飄啊飄,落到薑沉魚眼中,化成了寂寥,仿佛他隨時都會融化進霧色當中,不復存在。

  她忽然覺得有種強烈的欲望從腳底升起來——這樣的公子,好想抓住,緊緊地抓住,確實他真實存在,不會消失,確實他屬於自己,徹徹底底。就像沙漠中的人渴望水一樣,拼命的,緊迫的、浮躁的,難以控制的想得到!

  於是,薑沉魚突然上前,握住了他的胳膊。

  姬嬰微微驚訝的回頭,兩人的目光在空中交集,刹那間,他仿佛就知道了她想說些什麼:「等……」

  但是,那渴望是那麼的猛烈,以至於儘管姬嬰想要攔阻,她還是不計後果的說了:「我仰慕公子!」

  姬嬰的表情頓時變得非常非常古怪,因為融合了太多情緒,反而難以解讀。

  一旁的薛采,難得一見的露出了尷尬之色,默默的轉身,似乎想離開,但躡手躡腳地走了沒幾步,卻又停住,回頭繼續觀望。

  姜沉魚根本無視旁人的存在,鼓起勇氣把所有的話全都說了出去:「我,仰慕著公子。像畏懼黑暗的孩子,仰慕第一道晨光;像學武的劍客,仰慕一把絕世名劍;像守候三季的農夫,仰慕果實累累的秋收;像初長成的少女,仰慕人生中的第一盒胭脂;像經歷風霜的花匠,仰慕一朵花開;像寂寞的主人,仰慕有故人歸來……我啊,用這世上所有美好的、溫暖的、憧憬的心情,在仰慕公子。」

  姬嬰靜靜的聽完,久久的凝望,最後開口緩緩道:「謝謝。」

  薑沉魚垂下眼睛,感到自己的勇氣和激情隨著那番表白的傾訴完畢而逐漸冷卻與消退,人一旦冷靜下來,後悔就會開始冒頭。尤其是,姬嬰的那兩個謝謝,無疑是一道聖旨,溫柔卻又徹底的宣告了這場告白的失敗。

  剛才為什麼就那麼衝動的、不計較任何後果的把這番話說出口了呢?

  明明知道不會有任何結果、任何可能的。

  一句謝謝已經是她所能得到的最好的回應。

  可是,還是說了。

  那麼,既然說了,就不許後悔。

  要抱著明天我就會死掉,所以今天就不允許留下任何遺憾、不允許顧慮任何忌諱這樣的覺悟,然後,絕對不後悔。

  姜沉魚強忍下難過,逼自己抬起頭來,注視著姬嬰,揚唇一笑:「所以,因為公子擁有了這麼美好的、溫暖的仰慕,就請,不要覺得孤獨。你是這個世界上最美好的人。最美好,最美好,最,美好。」她一連說了三遍最美好,一聲比一聲輕,但一聲比一聲堅定。

  姬嬰一向平靜的鮮少變化的臉,頓時像被什麼東西敲碎了,露出悲傷、感動、自責等情緒來,正在動容,身體突然一震,伸手捂住自己的胸,彎下腰去。

  薑沉魚被這突如其來的變化嚇到,連忙伸手去扶:「公子?你怎麼了?」

  姬嬰用力的抓著自己的衣襟,臉色慘白如紙,額頭汗如雨出,呼吸急促,似乎喘不過氣來,瞳孔也開始渙散。

  薑沉魚驚恐道:「公子!公子你怎麼了?你不要嚇我?難道!難道那羹湯有毒?」她第一個反應就是頤殊給公子下毒了!正要轉身去找頤殊,薛采走過來,一把將她推開,伸手從姬嬰懷裡摸出個小瓶子,拔掉瓶塞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就往他嘴裡倒。

  姬嬰吞下藥後,微微舒緩,但依舊面如死灰,痛苦的說不出話,只能疲軟的看了薛采一眼。薛采會意點頭道:「我這就去找侯爺!」說罷,匆匆跑掉。

  過不多會兒,江晚衣飛快出現,身後還跟著兩名侍衛。薑沉魚尚未來得及問他任何問題,他就已先命令侍衛將姬嬰抬入房中,然後摒退了所有人,將門由內關緊。

  姜沉魚抓住薛采問道:「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公子怎麼了?」

  薛采的回答無比簡練:「生病。」

  薑沉魚的心為之一沉:「什麼病?什麼時候開始的?他這樣病了很久嗎?」

  薛采沉默片刻,搖頭道:「我不知道。」

  「你成天跟在他身邊,怎麼可能不知道?」也許是她的語氣過於著急,薛采露出不耐煩的表情,將她的手摔開,冷冷道:「我又不是大夫,怎麼會知道?而且,他這個病,自我跟著他之前,就已經有了。不過是一直藏著瞞著,不讓任何人知道罷了……」

  他接下去還說了些什麼,姜沉魚完全沒有聽到,她的大腦一片空白,已經什麼都聽不進,看不見,只有一件事情,漂浮在腦海裡,無比鮮明——

  公子……

  一直一直在生病。

  而她,一直一直不知道。

  薑沉魚不知道自己在屋外站了多久,濃霧遲遲不散,期待中的陽光沒有出現,今日,竟是一個大陰天。

  風有點涼,之前沒想到會出來那麼久,因此臨時披上的衣衫很單薄,她揪緊了外套,感覺雙腿麻木,手腳冰冷。

  一旁的薛采看了她一眼後,進另一間屋取了件披風出來,丟到她身上。

  當薑沉魚為此愕然時,他別過臉,裝作若無其事的說道:「這是公子的披風,便宜你了。」

  披風裡,果然帶著熟悉的佛手柑香,薑沉魚捧著它,想起它的主人正在一牆之隔的房間裡不知遭受著怎樣的折磨,就一陣心酸。

  很茫然,很焦慮,很擔憂,很悲傷……仿佛這世間所有的負面情緒全部重重疊疊的壓在了她身上,痛苦的幾乎麻木。

  而就在那時,房門吱呀一聲開了,江晚衣走出來,對那兩名侍衛吩咐了幾句,剛待轉身回去,薑沉魚再也按捺不住,上前追問道:「公子怎麼了?他怎麼了?他到底是怎麼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