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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〇


  公子其實是個很忙的人——在這段時間裡,她發現並證實了這個事實。

  他永遠有看不完的摺子,做不完的決議,他的客人們一批又一批,對他提著各種各樣匪夷所思的要求,而他,卻無時無刻不顯得那麼從容。語速從來不會加快,笑容也從來不會消失,但是,那一個個的麻煩、意外、請求,就在他的一頷首、一揚眉中,瓦解冰消。

  當姬嬰處理那些事情時,都會默許沉魚留在一旁。她知道公子是在刻意教她一些處事之道,於是就學的很用心。而同樣留在公子身邊的,還有薛采。

  薛采很少說話,可只要說話,每次都能把人氣得夠嗆。有時候,她覺得他還是以前那個鋒芒畢露的驕傲小神童,但當他不說話時,低垂著的眉眼卻又顯得那麼靜默,帶著難以溶解的悲涼。每每那時她就會忘記他對自己說過的任何無禮的話,然後越來越喜愛他。

  那樣的孩子,也難怪燕王會對他青睞有加。當姜沉魚走到燕王的住所外時,忍不住還在想這個問題。

  就在這時,一人從燕王的房間裡走了出來,兩人面對面的撞上,彼此一怔。

  ——頤殊!

  薑沉魚沒有想到,竟然會在燕王這裡碰見她,尤其是,此刻她已經成為了程國的女王。可看她的著裝打扮,還是極為隨意,身後也沒有跟隨從。是獨自前來的嗎?

  頤殊默默地打量著她,薑沉魚抿唇,後退一步,抱著琴行了個半禮:「阿虞拜見程王陛下。」

  頤殊揚唇一笑,「虞姑娘多禮了。你是要找燕王陛下嗎?他就在裡面……不過,在那之前,可否借旁一步說話?」

  此言正中薑沉魚的下懷,她倒想聽聽,此人對她究竟還有話可說。當即跟著頤殊拐了個彎,走到後院的一株柳樹下。

  風拂柳絲,蕩過湖面,撩撥起,漣漪無數。

  頤殊凝望著那些漣漪,仿佛癡了一般,就那麼靜靜地看了半天,以至於薑沉魚不得不出聲提醒:「陛下?」

  頤殊目光一悸,回過神來,再看向她時,就帶了淺淺笑意,然後,從袖中取出一個匣子,遞到她面前。

  薑沉魚伸手接過,掀開蓋子,一股奇香撲鼻而至,裡面盛著滿滿一盒子的藥膏,色澤黝黑,光亮異常。

  「這是鴉玉。」頤殊解釋道,「可接骨續筋療傷,乃吾國的秘寶之一。」

  薑沉魚點頭道:「一個以殺戮聞名的國度,其療傷的手段也自然高明。」她說的不怎麼客氣,絲毫沒有感謝的意思,因此頤殊眼底閃過一絲不悅之色,但很快隱去,笑道:「之前不知道娘娘的身份,多有得罪。」

  她喊出娘娘二字時,薑沉魚就知道自己的身份洩露了,雖然不知道是誰洩露的,又是怎麼洩露出去的,但是那些都已經不重要。重要的是,頤殊分明是在用這兩個字在暗示她、警告她,企圖粉飾太平。

  薑沉魚心中冷笑——世間,哪有這麼便宜的事情?

  頤殊嫣然道:「幸好也沒有釀成大錯,所以,娘娘收了我的禮物,就不要再生我的氣好不好?」

  「沒有釀成大錯?」薑沉魚很慢的重複了一遍,「一隻手一隻眼睛和兩條腿,對陛下來說,完全不算什麼嗎?」

  頤殊笑容不變,但目光卻幽深了起來,緩緩道:「當然不算。也許說起來會有些殘酷,但是,娘娘肯定沒有殺過人吧?」

  薑沉魚想起了那個死在自己匕首下的刺客。

  「娘娘如果殺過人,且殺過很多很多個人,就會知道,想要對付誰,想要誰死,誰不讓我高興了就讓他比我更難過——這些,都變成了非常簡單與容易的一件事情。」

  薑沉魚忍不住問道:「我讓娘娘不高興了?」

  頤殊抿著嘴唇,自嘲的笑笑:「其實我很慚愧,不過如果再來一次,也許我還會那麼做。我說了,當你經歷過一些很黑暗的事情後,道德啊倫理啊什麼的,對你來說就會完全不再有任何作用。婢女為我梳頭,梳掉了一根黑髮,我就可以為此毫不憐憫的掌她嘴巴;宮人與我對弈,吃了我的一顆棋,我就可以砍他的腦袋……所以,一個破了相的女人,卻成了我被某個男人在床上拒絕的理由,那麼,想要她死,也就變得不是那麼不可理解的事情吧?」

  「為什麼你能如此坦然的說出這些事情?」薑沉魚覺得有點不可思議。其實,頤殊可以不承認,更不必主動提起,但她卻約了她,說了這些肺腑之言,為什麼?

  頤殊挽挽頭髮,風情萬種的一笑:「做都已經做了,有什麼不可以坦然的呢?更何況,現在橫在我們之間的隔閡已經消失了,不是嗎?你不是東璧侯的師妹,你是璧王的妃子……那麼,他用你當理由來拒絕我,顯然只是藉口而已。嫉妒的理由沒有了,我就開始發現,我挺欣賞你的。坦白說,你以王妃之尊竟然會親自前來程國,的確是大膽之極,卻也瀟灑之極。我甚至覺得,我們可以成為好朋友,你覺得呢?」

  薑沉魚靜靜地看著她。

  頤殊朝她友好的伸出手。

  薑沉魚看著她的手,然後,把鴉玉的盒子蓋上,將它遞還給她。

  頤殊露出始料未及的錯愕表情。

  薑沉魚微微一笑,很平靜地說道:「不。我們不會成為好朋友的,永遠不會。謝謝陛下的藥膏,不過,我想我的影士已經完全用不上了。」說完,轉身離開。

  頤殊愣愣地拿著那盒藥膏,丟也不是,留也不是,當即怒道:「薑沉魚!你別敬酒不吃吃罰酒,你以為我真的是因為你的身份才怕了你的,所以來跟你道歉,要求和好?錦衣玉食一帆風順的長大的你又有什麼立場可以鄙視我嘲笑我看不起我?如果你的父親也是個衣冠禽獸,如果你的母親懦弱無能連自己都保護不了更保護不了你,如果你的哥哥們都各自心懷鬼胎對你好只是為了當皇帝,如果你經歷了我所經歷的一切事情,我就不相信你還可以這麼清高這麼在乎一個底下人的生死這麼的滿口仁義道德這麼……」

  薑沉魚突然轉頭,盯著她,沉聲道:「我拒絕你,不為鄙視不為嘲笑更不為看不起。」

  頤殊呆了一下。

  薑沉魚道:「我只是純粹的不喜歡你罷了。」說完,繼續前行,這次,再也沒有停步回頭。

  公子說,她需要等待。

  公子說,她可以任性。

  她實力不夠,報不了仇,好,她等。

  但是,等待,並不代表就是淡化,並不意味就是妥協,一盒鴉玉換不到師走今後的全部人生。她不接受這樣的和解。也不接受這樣的人成為朋友。

  母親曾說,不要輕易的去討厭別人,因為,讓對方受傷的同時,自己也會變得狹隘。

  母親說,做人要寬容。

  但是,為什麼不可以討厭?為什麼就一定要原諒?她不是出家人也不是菩薩,她只是一個普通人。

  所以,她選擇討厭頤殊,絕不原諒!

  薑沉魚抱著琴回到燕王門前,如意正好推門出來,看見她,驚喜道:「虞姑娘?你來求見我家聖上麼?我這就去通傳——」

  薑沉魚阻止道:「不必了。我站在外面說話就好。」

  如意歪了歪腦袋,目光落到雷我琴上:「虞姑娘你為什麼抱著琴來?啊!難道是特地來彈琴跟我們告別的?」

  薑沉魚微微一笑:「是。」

  「太好了!我去給你搬凳子!」如意說著匆匆跑進去,不一會兒,聯同吉祥一起,搬了桌凳出來。薑沉魚將琴擺好,坐下,想了想,彈了一首《高山流水》。

  指搖、弦提、聲流。

  山之莊嚴、水之清涼,風之輕柔,情之萌動,都在她指下一一撥來。

  高山之巍巍,流水之洋洋,雲霧之繚繞,韻律之悠悠。境由琴生,相自樂起,一曲畢,令人不知今夕何夕。

  如意微張著嘴巴,久久不能動彈,等他回過神來,意識到琴聲怎麼沒有了時,就發現面前的桌凳已空,哪還有薑沉魚的身影?只有那把雷我琴,依舊擺在案上。

  「誒?虞姑娘呢?虞姑娘!虞姑娘!」他正待追上前,彰華已在屋內道:「別喊了,她已經走了。」

  「可是,她忘了把琴也帶走啊!」

  「她沒有忘。」

  「誒?」

  彰華長歎一聲,低低道:「她此次前來,就是為了還我這把琴而已……」

  如意睜大了眼睛,想不明白。

  而這時薑沉魚已回到了璧國的驛所。

  才剛一進院,就聽到一句話:「真狡猾。」

  轉頭,見薛采蹲在一株曼珠沙華前面,旁邊再無第二個人。她不禁揚眉:「你在跟我說話?」

  「除了你,還會有誰?」薛采扯唇冷笑,又說了一遍,「真狡猾。」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薛采丟下花,站了起來,直視著她:「你為什麼要把琴送還給燕王?」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身為璧國的王妃,我私下接受燕王的琴,傳揚出去,會遭人非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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